章六:酒入愁肠

  将花舞蝶轰出门,段迁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但任务在身,他必须保持足够的清醒才行。
  云王李彦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这人实在太过善于收买人心。
  他初到王府,身份极为可疑,云王却也只是稍稍试探他一番。在此之后,先给他随意使用商会资源修炼武学的许诺,再授意商会主事带他寻花问柳,此番下来,他和这秦无名的关系必定加深许多。而既然这商会是云王门下的产业,秦无名是云王门下的主事,他和秦无名关系越深,自然也就和王府的关系越深。
  不过一天时间便做出如此大手笔的安排,这云王必定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气度。要对付这样的人阻碍必定极大,且不说来自内心的抵触,就算单单考虑他身边的,想必也有众多高手。
  云王能够用如此的大手笔拉拢一个仅仅顶着父亲名号的“钟川廷”,自然也就能花同样大甚至更大的手笔拉拢成名的青年高手,将这样的人聚集在身边,再加上商会资源的栽培,要培养出宗师级的人物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蓦地,段迁猛然睁开眼,弹身而起,飞身直上,紧紧地贴在天花板下方。果然,还没等他完成这一切,一个人影已经从大开的窗户间窜入房中。
  这人一进来便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由于画舫中天花板下无处掩盖身形,他一眼就看见了段迁。他于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道:“已经看见了!”
  段迁看清来人,不由地松了口气,又轻巧地落回到地面上,有些不悦地皱眉,问道:“怎么又是你?”
  这人正是昨夜见过的华芳派来的使者,在段迁的印象里,还没有过被一个使者连着两天拜访的先例。现在看来,必定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使者耸了耸肩,敛起笑容道:“这一次我带来的是主上的话,不是大姐的,主上有些不满。”
  段迁冷冷一笑,微微摇头道:“难不成我还能赖在王府?云王能这样栽培我,必定也能栽培别人。想来王府中高手众多,以我当前的准备,恐怕没有动手的机会。”
  使者轻轻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毕竟你有四个月的时间,并不急于一时。主上不满的是你在任务期间来这风月之地消遣罢了。”
  段迁又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使者苦笑道:“我能理解你,但是主上似乎不能理解这一点。他让我给你带个话,不要真的被李彦收买了,要是你成了李彦的人……你也知道背叛组织的下场。”
  段迁讥讽地笑了,嘴角扬起,弯成一抹诡异的弧,透出一丝带着杀意的阴森。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哨音。
  听到这哨音,使者的脸色猛然一变,动作也完全停住。
  他愣了片刻,转而道:“你若是已经明白,我就走了。”
  段迁点点头,忽然拉住他,问道:“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吃点夜宵?”
  使者一愣,连忙摇头,反对道:“不了,我还要赶回去复命。”
  段迁又劝过几遍,使者却连连拒绝。
  段迁理解地点点头,道:“恕不远送。”
  使者轻盈地窜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幕中。
  段迁微微一叹,自嘲一般地摇摇头,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他已经明白世间除了隐忍和杀戮的苦痛以外,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他。可是有着杀手这个包袱在,他将永远也无法真正体会这些美好的事物。
  真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放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呢。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惨呼。
  段迁听出这正是那使者的声音,忍不住夺窗而出。
  夜空中了无星辰,只有一轮孤月静静地悬挂其中。夏夜依旧带着些微的寒意,月光也带着令人发颤的凄冷。江面上波光粼粼,但在那花灯的倒影下面,却隐藏着交错扭曲的树影。
  惨呼声是从江旁边的树林中传来的。
  段迁赶忙飞身出了画舫,飞过江面,纵身窜入树林中。在树林中没走几步,他便看见了那倒在树影间那使者的尸身。一个血洞刻在后心的位置,鲜血依旧流淌着,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活力。
  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全身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影静静地立着,他的左手收在斗篷中,右手捏着一柄滴血的细剑。这细剑剑刃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黑,而剑柄则是夺目的金。在那金色剑柄周围,更是有一圈华丽的游龙形状的饰物。
  看见那剑柄上游龙形状的装饰,段迁便认出了这人的来历。
  这正是组织中具有执法权限的成员,也就是司执所配备的细剑。一般情况下,司执只会在处置叛徒时出面。
  段迁心中一紧,连忙将身形隐没起来。眼下局面尚未明朗,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司执抬起低垂的头,露出一张蒙在黑布中的脸。他慢慢环顾四周,才走至那尸身前蹲下。尸身被翻转过来,借着月光,露出一张满是不可思议的脸。那使者根本没有预料到司执会对他出手!如果拿使者真是叛徒,见到司执的神情应该是恐惧、愤怒亦或是惊骇。不论如何,都不会是不可思议才对。
  司执将细剑收起,探手在他怀里摸索一阵,取出一张已经被鲜血浸透的信纸。司执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信纸便将其收在怀里,站起身,又摸出一包药粉。
  这药粉估计是常用于毁尸灭迹的化尸粉,只需要在尸体上一浇,便可以让死者尸骨无存。若是再加一把火,那么就连死者的衣物也将一点不剩。
  看见化尸粉,段迁心中的疑惑不禁更深。组织里面对付叛徒,从来不会毁尸灭迹,而会将尸体带回示众。
  也就是说,这司执并不是为来处理叛徒而来。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刚刚拿走的那张信纸了,不知道这信纸中到底写着什么,值得组织这样大费周章。
  那使者上次来的时候既然带来了大姐的消息,想必是一个和大姐有联系的人。也就是说,那张信纸很可能与大姐的指示有关?可是,他如果只是为大姐传递一个消息,这司执为什么要动手呢?他究竟是奉了主上的命令,还是仅仅为了个人的什么理由?
  正想着,那司执的事情已经做完,眼看就要离开。
  也不知为什么,段迁决定就此动手。
  就在那司执最松懈的时刻,翎羽刃破空而至,穿喉而出。
  一击得手,就连段迁自己也吃了一惊。在他原本的估计里面,这司执避开这一招后,他将根据司执的应对从至少八个后招里面选出一个。
  可是没想到,本该只是虚招的第一击便取得了这司执的性命。
  段迁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司执的武功实在也太差了些吧?若自己在组织中听见的言论属实,这些司执本该都是一人当千的高手才对。难不成组织中人才凋零到这个程度,就连司执这样重要的位置都混入了庸人不成?
  这些念头在段迁心中一闪而逝,很快又被他抛开。眼下这些问题还不是自己应该考虑的,倒不如看看他取走的那封信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段迁于是俯下身,确认目标的确已死,才将那信纸重新找出。
  “你已被当做弃子,身份恐也已败露,快跑!”
  虽然被鲜血染得鲜红,但信上娟秀的字迹依旧清晰,段迁认出来这正是大姐的字迹。
  旁边的树林中似乎传来阵阵人声,来不及细想,他赶忙将信纸收好,又迅速摸出那化尸粉。犹豫片刻,段迁又将司执的佩剑解下,用布条包好挂在腰间,再把药粉全部倒下去,最后拿火石点上火。
  做完这一切,段迁立即潜入树影中,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离开。
  月亮似乎已经升至头顶,很快就要到后半夜了。阴冷的晚风从树丛间吹过来,偶尔带起几阵哨音,每一声都让段迁忍不住一颤。因为这让他不禁想起临终者死亡的悲鸣。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试图逃出这冷风的范围。但那凄厉的风声依旧在他身后。那尖啸声,那惨呼声——这必定是来自九幽的阴魂的厉喝。
  但自我安慰似乎只是徒劳,心头的恐惧没有因此而得到丝毫地缓解,甚至让他的胃产生阵阵抽搐。
  “想要克服这些恐惧其实并不难,只要你能够从杀戮中收获快乐,那么你就不会再受这些恐惧的困扰了。”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之前主上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但每当他想到从杀戮中收获快乐的时候,他的心底便会出现一个坚定拒绝的声音。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抵触,却还是决定相信自己内心深处的体会。
  因此他宁愿承受因此而出现的恐惧。他相信若是自己失去了这些,也将同时失去另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
  虽然并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但段迁坚信那一定是他所不能缺少之物。
  牡丹江就在眼前了,画舫上依旧张灯结彩,悠扬的歌声正从画舫顶上传出来。
  他扑上前,对着牡丹江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直到将胃完全吐空才停止。
  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才非要为杀戮而存在不可?段迁忍不住问自己,却无法找到答案。
  画舫上的气氛似乎到达了一个高潮,鼎沸的人声从画舫顶上传下来。他忽然想起殷千月在刚见面的时候说过,姑娘们过了子时要去楼顶献舞。从月色来看,现在大约刚过子时不久。
  或许这里的歌舞能够让自己暂时忘却心中的恐惧吧?他想。
  他站起身调整好气息,将脸上的阴郁完全隐去,再度恢复了公子哥的模样。
  进入画舫后,段迁径直走上了三楼。这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当他到达时,大厅内已有不少人。这些人大都书生打扮,围坐成一个圈,圈中则是一群绝美的舞姬。
  轻柔的乐声中,翻滚的水袖飘洒着肆意的放纵,婀娜的身姿拨弄着看客的心弦。
  乐声忽一顿,水袖散开,一个摄人魂魄的身影从散开的水袖间显出,带起几条飘然的缎带,打着旋儿跃入段迁心间。
  花舞蝶。
  段迁认出这个让自己失神的身影,忍不住后退一步。
  花舞蝶的眼光忽然转过来,似也看见了他。
  她展颜一笑,款款柔情从眼中流出。
  段迁猝然转身,脑中跃动的倩影和耳边婉转的乐声却将他生生留住。
  但只是一瞬。
  段迁的脚步再次迈开,这一次,他没有片刻地停留。
  他几乎逃一般地离开,没有丝毫犹豫地奔出画舫,一个纵身便回到岸边。
  刚一上岸,一股无力感便从心底涌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这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她对自己的分明没有丝毫敌意,而只有情。
  即便这些情都是假的,也本该比敌意要更好。
  他忍不住跌坐在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酒,也忽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需要酒。
  一只酒壶忽然递过来,回过头,他便看见睁着醉眼的秦无名。
  秦无名见他回头,哈哈一笑,晃着手中的酒壶道:“我不知你为何要逃一般走出万花舫,但这或许会让你好受一点。”
  秦无名的脸上依旧残留着醉态,但此时此刻,这一双醉眼却不再让他厌恶。
  段迁接过酒壶,迟疑着停住。终于,他还是一仰脖。一团辛辣的火顺着咽喉烧下去,径直烧入灵魂。
  酒和火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火可以烧毁物质,而酒可以烧毁灵魂。
  烈火将他的心神掩蔽起来。
  段迁忽然爱上了这种暂时忘掉一切的感觉,忘掉他的身份,忘掉引他哀愁的人,忘掉他所不愿面对的事。
  秦无名忽然开口道:“独酌未免无趣,何不共饮此杯?”
  段迁转过身,见秦无名另拿着一只酒壶盘坐在他身后,不禁一笑。
  ……
  “你……你要杀了我?”这不知是谁的声音。
  他心中虽然不忍,却依旧冷冷地点头。
  眼前的面孔渐渐清晰,那似乎是他刺杀生涯中的第一个目标。
  可是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把短剑准确地插进了这人的心脏,为了以防万一,也在临走前割断了咽喉。
  这人没有理由还活着。
  等等,他还活着?而自己似乎正要杀了他?
  是了,他是段迁,是一个杀手,而眼前的人正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短剑从掌中递出,锋利的剑刃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地穿透而过,带起一簇血箭。
  他看见这人惊恐地睁大了眼,听见这人喉间凄厉的惨呼。
  他快速地将短剑拔出,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割断目标的咽喉。
  他必须确保目标绝对死亡,不能留下任何疏忽。
  一蓬血雾溅在身上,他忍不住退开,手中的短剑也掉在地上。
  这人确然已经死了,是的,绝对不会错。
  强烈的恶心感忽然在心底爆发开,他猛然伏在地上,大口呕吐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终究还是杀人了,自从他作为刺客被培养的那天起,他就该预料到有今天的。
  他的确早已预料到今天,也自以为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差点就不忍动手。
  那个惊恐的眼神依旧在脑海中闪烁着,那个凄厉的惨呼依旧在耳边回荡着。眼前的画面忽然模糊,等他再次定神时,眼前又是那张悚惧的面容。
  不!这人早已死了,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你……你要杀了我?”这句声音仿佛世上最为可怖的咒语。
  ……
  段迁猛然惊醒,满腹酒意早已化作冷汗溢满全身。
  睡着前的记忆慢慢回到脑海中,原来他和秦无名对饮间不知不觉竟在这岸边睡着。
  秦无名此刻还未醒来,只是胡乱地裹着沾满露水的衣服躺在江岸边。
  在陌生的环境下不知不觉地睡着,对于身为杀手的段迁来说几乎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或许他早已和原来不同,早已不再是那个窃命的杀手了。
  “你已被当做弃子,身份恐也已败露,快跑!”
  信纸上看到的话语再次出现在脑海中,那是大姐给他的警示吗?
  是不是因为那个使者打算将这个送来,才被当做叛徒处理掉了呢?
  可是他既然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把信给他?是因为这信并不是写给他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
  另外,那个司执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他的心中实在盘踞了太多的疑问。
  秦无名忽然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坐起来。看见已经醒过来的段迁,哈哈一笑道:“公子气色好多了。”
  段迁长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秦无名一礼,沉声道:“多谢。”
  秦无名轻轻摇头,道:“若是实在念念不忘,为什么不愿收入檐下?”
  段迁心中莫名一痛,却只是神色如常地摇摇头。
  见段迁再次拒绝,秦无名只好不再坚持,转而道:“王爷让我准备了不少资源,说可以帮助你更进一步。眼下既然意兴阑珊,不如打道回府怎么样?”
  段迁轻轻点头:“如此甚好,走吧。”
  ……
  画舫内,宾客已经散尽。
  带着寒意的夜风中,花舞蝶呆滞地站在画舫顶,倚着冰冷的栏杆,身旁木桌上放着一壶酒。
  这虽然只是极淡的酒,但一杯下肚,她竟已喝醉。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不知为什么,那个公子竟在她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仿佛已经刻入灵魂,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疲累得睡着的他,那暴跳而起充满杀意的他,那脆弱的他,那冷酷的他……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
  淡淡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花舞蝶听出是殷千月的声音。
  花舞蝶转过身,强颜一笑,轻声道:“夫人。”
  殷千月笑着拿过放在花舞蝶身旁的酒壶,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丫头喝了几两烈酒,没想到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君不思妾妾独思。”
  被殷千月一语说中心事,花舞蝶不禁红了脸,嗫嚅着低下头。殷千月轻声一叹,轻抚着花舞蝶被风吹乱的青丝,柔声道:“他是彦云商会主事钱大人的贵宾,想必在云王门下地位不低。这样的高枝,你又如何能攀得上?”
  花舞蝶想要分辩,却终究没能开口。殷千月说的虽然残酷,却是实情。即便那公子真的看中她,把她收在檐下也不过做个丫鬟。
  殷千月见花舞蝶目光有些痴呆,又一叹,道:“这万花楼虽是风月场,倒也是个来去自由的地方,你若实在放不下他,不如试着去见见他。”
  花舞蝶猛然抬起头,却又慢慢垂下去,她当然恨不得去见一见他,但却不敢。
  “你出去!”
  那冷漠的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回荡着,带着几乎将她的灵魂完全冻住的寒意。
  殷千月忽然一笑,道:“日出了。”
  花舞蝶回过头,果然看见江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殷千月笑着摇摇头,吩咐道:“等你想明白了便下来,我们一起回楼里去。若是你愿意在画舫里歇着,倒也可以。”
  花舞蝶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现在已经好了,走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