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蝶舞芳华

  跟着秦无名从北门出了城,段迁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便问道:“这万花楼莫非在郊外不成?”
  秦无名哈哈一笑,摇头道:“这倒不是,这万花楼的确在城内,但我们要去的并不是万花楼。你不知道,每到夜间,万花楼便会派遣几个花魁到牡丹江里的画舫上面去。”
  段迁初次听见画舫这个词语,不禁好奇道:“不知这画舫到底是什么?”
  秦无名微微一愣,想起这钟川廷长居海外,不曾见过江河,自然也就从没见过画舫游船。他于是一笑,解释道:“画舫即是装饰华美的楼船,也算是江南一大特色吧。”
  段迁恍然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在下果然还是孤陋寡闻了,竟然从没有听说过楼船还可以用作这种用途。多亏了无名兄,今天倒是可以开开眼界了。”
  秦无名又一笑,道:“想必这画舫不会让你失望的。”
  出了北城门不远,便到了牡丹江边。远远看去,江面上果然浮着一座亭台模样灯火辉煌的建筑,这想必就是秦无名所言的画舫。走上前去,不难看出这画舫上已有不少人。靠近岸边,甚至隐隐还能听见弦歌之声。
  秦无名伸出手遥遥一指,道:“那就是万花楼的万花舫。”
  段迁轻轻点头,赞道:“看起来果然很是不凡!”
  秦无名又一笑,策马上前,道:“等你上了画舫,才要见到真的不凡呢!”
  段迁拍马跟上,问道:“不知这画舫上都有些什么?”
  秦无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应有尽有,只要是不管哪一家有过的新奇好玩的事物,这万花舫上面都有,总会能够找到让你满意的一样。”
  等走得近了,才终于看清这万花楼的万花舫。原来这画舫的主体是一座建立在船身基础上的四层楼阁,楼阁的每一层都伸出一段挂着花灯的外檐。这花灯并非寻常所见的灯笼,而是刻意雕镂过样式的提灯,随着晚风飘荡在檐下,在夜色下闪耀着,显得好不华丽。
  秦无名拍了拍段迁的肩,笑问道:“这画舫可还合你的意?”
  段迁想了想,道:“这画舫上张灯结彩,初见之下的确炫目非凡。但若是看过了这些花灯,不禁觉得太过再无绝妙处,着实单调了一些。”
  秦无名哈哈一笑,道:“这画舫本就只是陪衬,怎可喧宾夺主,抢了里面佳人的风头?”
  说着,秦无名笑着摆摆手,又道:“既然这外头乏味了,便随我进来吧!”
  段迁于是跟着秦无名翻身下了马,沿着搭板走进去。一进画舫,迎面便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美妇。只见她身穿一件镶着金银的锦袍,腰缠一条嵌着翡翠的缎带,长发盘在头上,用珠宝首饰结成一个凌云发髻。这美妇虽然做的一副妇人打扮,却面色白皙,体态纤细,完全像是个还未做人妇的少女。
  看见来人,秦无名快步迎上前,双手抱拳,笑道:“昨天刚见到,殷夫人却又年轻了!”
  听见秦无名的话,这美妇掩着嘴笑起来,娇声道:“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都人老珠黄啦,你还要取笑。”
  秦无名哈哈一笑,转过身对段迁道:“这位便是此处鸨母殷千月殷夫人。”
  段迁见秦无名神情认真,于是向殷千月抱拳问好,道:“在下钟川廷见过殷夫人。”
  等段迁礼毕,秦无名又转向殷千月道:“殷夫人,这位是鲁东大侠钟英梁之子,钟川廷钟公子。”
  殷千月看着段迁,眼波流转,神情微动,恍惚间却又恢复如初,微微屈膝,朱唇轻启,笑道:“奴家见过公子。”
  秦无名又哈哈一笑,拍了拍段迁肩膀,问殷千月道:“听说夫人这里新来一个歌舞双全的美姬,便特地带着我老弟来见识见识。”
  殷千月神色一动,眼里又流出笑意道:“公子可记得这里的规矩,姑娘们都只卖艺的。等过了子时,还要上楼顶去献舞。”
  秦无名笑道:“夫人放心,无名当然记得。”
  殷千月轻笑着颔首,转过身去,叫一声:“去把舞蝶姑娘请出来。”
  听到舞蝶这个名字,段迁忍不住挑起眉毛,这动作当然没有逃过殷千月的眼睛。
  她于是一笑,问道:“公子可是曾听过这舞蝶姑娘的名姓?”
  段迁轻轻摇头,否认道:“并非如此,在下只是以为这名字好听得紧。”
  殷千月的笑容越发扩展,满眼的笑意几乎要化作水珠滴下来。她轻轻呼了口气,笑着转过身,迎上那刚刚走出的少女。
  一看见这少女,段迁的双眼便仿佛被一股奇异的魔力牢牢定住,再也转不动。
  只见这少女: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作步纤纤,身姿袅袅。朱唇皓齿,明眸青丝。虽未有华服加身,却自蕴着高贵的气质。细看去,眼波婉转,体态婀娜。无需言表,却似递出绵绵情意,未见作态,便恰含着丝丝娇柔。
  望见段迁的神情竟已呆住,秦无名不禁暗笑,抬手轻推,悄声道:“贤弟若是真的有意,哥哥为你做主,把她买在檐下做个侍妾,可好?这里的姑娘虽然不卖身,但若是要收在房中做个枕边人,夫人是不会反对的。”
  段迁回过神来,自知失态,连忙道歉。他先是谢绝了秦无名的好意,再笑道:“着实见笑了,在下一见着姑娘,不觉惊为天人,现此丑态,甚为惭愧。”
  殷千月掩嘴轻笑,牵着舞蝶姑娘的手把她带过来,笑道:“这位便是花舞蝶姑娘。来,舞蝶,见过公子。”
  花舞蝶屈膝一礼,眉眼低垂,柔声道:“妾身见过公子。”
  秦无名见段迁又有失神,暗笑一声,向花舞蝶介绍道:“这位是我贤弟钟川廷钟公子,自神都来的。姑娘可能不知道,我贤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超凡啊。”
  听见秦无名调侃自己,段迁连忙摆手否认道:“舞蝶姑娘不要听他胡诌,在下自幼生长在海外,孤陋寡闻,才疏学浅,认几个字都嫌勉强。”
  秦无名又哈哈一笑,道:“舞蝶姑娘你听听,我这贤弟说起话来都要与别人不同。”
  殷千月见几人已经熟络,自知不便打扰,便笑道:“舞蝶可要好生招待两位公子。”说罢,吩咐花舞蝶将两人迎入房间内,又唤来两个侍女,听凭使唤。
  等殷千月退下,秦无名让侍女为段迁倒了茶,便带着其中一个退了出去,而把段迁留在房内。段迁本也想要退走,却终究拗不过秦无名的心意。
  眼下秦无名一走,段迁忍不住松了口气,同时却又感觉到一丝紧张。
  这紧张实在是一种奇怪的心态,照理来说,他自从成为杀手以来,手刃无数,早该练就了一颗古井无波的心才对,怎会感到紧张?
  忽然,他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公子似乎有些烦心事?”她的声音听起来婉转清脆,便是黄鹂出谷,也难以比拟其中的神妙。
  段迁转过身轻轻点头,并没有隐瞒心迹。
  花舞蝶轻轻一笑,道:“若是公子不嫌杂音乱耳,还请听妾身献上一曲。”
  段迁笑了笑道:“你尽管弹便是。”
  花舞蝶微微颔首,在地上坐下,命侍女架好琴。
  琴声悠悠响起,段迁也渐渐放松。蓦地,悠然的歌声从花舞蝶口中传来。歌声中,段迁意识渐渐迷离,并没能听得分明,只觉得柔情款款,如浪潮一般没过来。
  待一曲毕,他竟已睡着。
  花舞蝶将最后一个音符弹完,看着段迁疲累的脸,心头莫名一痛。
  身旁的侍女忽然笑道:“这公子竟然还没脱衣服便睡着了。”
  花舞蝶俏脸一红,笑骂道:“你这小蹄子,那我开玩笑,看不撕烂你的嘴!”
  侍女闪身一躲,悄悄避过,轻吐香舍,笑道:“小姐舍不得的。”
  花舞蝶轻啐一口,慢慢站起身,在一旁坐下,想了想,又道:“把公子搬到床上去好了。”
  另一个侍女眨了眨眼,又笑一声,揶揄道:“小姐动春心了!”
  花舞蝶一瞪眼,忽地上前一步,抬手将这侍女擒下,拿住道:“我看你胆子可不小,莫不是犯了痴,顾忌都忘了!”
  侍女将小嘴一撅,苦着脸道:“小姐饶过我吧。”
  花舞蝶哼一声,好不容易放开手,又抬手一指,道:“你把他弄上去,我可不管。”
  侍女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知道知道,你不卖身的嘛。”
  花舞蝶忽然住了嘴,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不过是运气好了些而已,又有什么资格嘲弄别人呢?
  “呀——”侍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花舞蝶转头看过去,只见段迁的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捏着了一柄短刀,正抵在那侍女的咽喉上。而他的双眼中也已没了半分睡意,那凌厉的杀意,只是看上一眼便不禁觉得心寒。待得看清眼前是一个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段迁不禁愣了愣神,恍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歉然一笑,将翎羽刃收回袖中,抱拳行礼道:“让姑娘受惊了,真对不住。”
  侍女见段迁收了刀,赶忙从他身旁跑过去,躲在花舞蝶身后。她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刚才那悚然杀气带来的惊恐到现在都还残留着彻骨的寒意。
  段迁轻轻一叹,道了声谢,将桌上的清茶一饮而尽。快步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却听见花舞蝶叫住他,道:“公子何不再待一会儿?便是在此留宿,也是可以的。”
  段迁微微摇头,他不愿再多待半刻,他怕自己完全迷失在这里。
  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取信云王,等待机会。段迁暗中警醒自己。
  花舞蝶怔怔地看着段迁坚决地推开门走出,心头又一痛。
  我这是怎么了?她不禁问自己。
  侍女终于缓过神来,看着花舞蝶的神色,竟没有出言调笑,而是叹道:“世间果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呢。”
  花舞蝶轻轻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赞同什么。
  ……
  直到走出小楼,那女孩的身影依旧在段迁心中徘徊不去。
  夏日的晚风依旧带着一股清爽的凉意,被这风一吹,他总算精神了一些。
  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被晚风轻抚着的水波将花灯的光彩倒映在水中,比漫天的繁星还要灿烂许多。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咋脑中忽然响起睡着时朦胧听见的歌声,这歌声想必是花舞蝶的歌声。
  段迁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睡着,若是平常,自己在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时绝对不会睡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睡着意味着死。
  不过幸运的是,他虽然已经睡着,但并没有死。甚至可以说,他感觉自己比睡着之前还要舒服得多。这一觉虽然短暂,却让他的精神放松不少。
  这种来自精神上的放松是最为难得的,段迁早已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能有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听。那么这必定是一段令人着迷的时光。
  但是他不能,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他是一个杀手,而且还有着未完成的任务。
  身后忽然传来秦无名的声音道:“怎么,她们不合你意?”
  段迁微微摇头,回过头看见走到自己身侧站定的秦无名,苦笑一声,道:“恕在下无这般闲情逸致。”
  秦无名低声一笑,道:“我早已猜到你必定不会在里面留多久。”
  一丝酒气传入他的鼻中,扭过头一看,段迁发现秦无名满面通红,目光稍嫌迷离,看来已经醉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从不喝酒,也从不喜欢和醉汉打交道。在他看来,把自己的醉态显露给别人看实在是最无礼不过的事情。
  他掩饰住心中的嫌恶,道:“主事大人醉了。”
  秦无名哈哈一笑,道:“醉了,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大笑着,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悲戚,不过这淡淡的悲戚很快又被紧跟而来的迷离所掩盖掉。片刻,他的笑声渐渐变弱,直至听不见。只见秦无名张了张嘴,忽一叹,低声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嗝……愁更愁!”
  段迁稍稍向身侧让了让,他不喜欢闻到酒的气味。
  秦无名又一叹,将整个身子靠在栏上,伸着头,深吸一口气,再一叹。
  段迁不禁有些奇怪,他不明白秦无名这样本该完全无忧无虑的人为何也有如此深沉的愁绪。愁绪,不应该属于这一类人。听说秦无名本是一个失意的书生,如今成为云王门下炽手可热的彦云商会主事,不论从何种角度,都该算是功成名就了才对。
  秦无名忽然回过头看着段迁,问道:“你非要让我一人独醉吗?”
  段迁歉然一笑,摇头道:“在下从不饮酒。”
  秦无名无所谓地摆摆手,道:“不论何人,总有第一次饮酒的时候。”
  段迁依旧轻轻摇头,拒绝了秦无名的劝酒,道:“若是主事大人没有要紧事,不如回去吧。”
  秦无名盯着段迁看了好一会儿,笑道:“若是没有要紧事,何不在此间多留几个时辰?”
  段迁微微皱了皱眉,秦无名说的的确不错,若是没有要紧事,在这种风月场所多留几个时辰的确也是一个不错选择。但段迁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若是在此久留,必将沉沦于此。若是沉沦于此,那么与死无异。
  秦无名看着段迁,开口道:“若是累了,不如在那房中睡下。花舞蝶姑娘只卖艺,但那侍女却可以卖身。你若是有意,共赴巫山也是桩美事。”
  段迁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变神色,他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指摘秦无名的资格。看着秦无名再次低下的头,段迁暗叹一声,终于还是转过身。自己还是不要和秦无名有太大的分歧才好,若是引起了他的疑心,那可就是一件麻烦了。
  在房间外站定,段迁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门走进去。
  侍女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开,花舞蝶却依旧留在房中。看见段迁走进来,花舞蝶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惊喜,忽又浮上两抹红霞,不知想到了什么。
  段迁见房内只剩一人,稍稍松了口气。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眼前娇小动人的美姬,心中不觉油然升起一股爱怜。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段迁心下一怔,赶忙将这股爱怜抹杀殆尽。
  爱不该属于他,不该属于这个制造杀戮和死亡的人。
  无意间看向花舞蝶,段迁惊讶地发现她竟毫不避让地对上他的目光,眼中的柔情丝毫不经掩盖地流露出。这股柔情竟有着能够破开一切的威力,只不过一瞬,段迁便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要在其中融化。
  这是一个危险的前兆!
  他快速地回过头,将目光避开。
  花舞蝶忽然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动听无比。这实在是能将人的魂魄勾走的笑,也是能将人引入不归的深渊的笑。
  他几乎要在这笑声中沦陷!
  其实沦陷在这样的笑声中,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啊。
  段迁猛然站起,双拳不禁握紧。现在,还不是该沦陷的时候。
  花舞蝶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又一笑,道:“公子若是心烦,还请让妾身……”
  段迁有些粗暴地打断她:“不!”
  花舞蝶住了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但是段迁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只见段迁深吸口气,抬手指着门外,道:“你出去。”
  他的声音平淡而冰冷,渗透着彻骨的寒意。
  花舞蝶的眼角蓦地溢出一滴泪,却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擦去。只见她轻轻站起,屈膝一礼,缓步走到门前,抬起手,却忍不住停住。
  段迁闭上眼转过身,又重复道:“你出去!”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花舞蝶终于拉开门。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一下子靠在墙壁上,仿佛在刚才花掉了全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