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不速之客

  被段迁喝止,这人并没有抵抗,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双手举起,道:“放轻松,是大姐让我来的。”
  听到这人提到大姐,段迁才慢慢将左手放下,但右手的短刀依旧紧握着抵在他的咽喉上。虽说这人的确和自己同属于大姐麾下,两人算是同僚,但杀手之间从来没有同僚情谊的说法。
  为了刺杀成功和自己的性命,即便要出卖同僚,从来也不需要有任何的疑虑。
  这人摸了摸感觉有些火辣的咽喉,苦笑道:“兄弟能不能把刀拿开?”
  段迁冷冷一笑,道:“要谈就谈,不谈快滚。”
  这人轻轻地哼了哼,道:“在下作为大姐的使者,特来告诉你几个消息。”
  他恢复了冷淡的公事公办的口气,既然段迁对他不客气,他自然也不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段迁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使者先生,真是失敬了。”
  使者没有理会段迁言辞间的讥讽,继续道:“云王李彦并不是一个轻松的目标,单靠你一个人难以成功。而到现在为止组织已经损失过好几个高手了,所以这一次,组织将会同时在别的方面协助你。”
  段迁微微皱眉,不解道:“别的方面?”
  使者微微点头,道:“正是,主上决定在接下来几个月配合你削减云王麾下的势力,等到云王势力收缩后,将会是你动手的好机会。”
  段迁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使者顿了顿,又道:“但是大姐说,你应该尝试加入彦云王府,一来王府中有人可以照应,二来,云王势力收缩,势必需要吸收新鲜血液。这将会是你的机会。李彦是一个用人不疑的人,只要别引起他的怀疑,以你的天赋很容易得到重用。”
  在动手前委身于敌,果然像是大姐的风格。
  段迁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每次想到大姐,他都会露出笑容。
  虽说他知道大姐华芳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他从来都把大姐当成自己的母亲。而大姐虽然有时待他极其严厉,但也总会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他曾经听人说大姐有过一个儿子,但是得病夭折了。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也就不自觉地越发把自己当做大姐的亲生儿子。
  使者道:“大姐说这次任务风险太大,而趁此机会加入暂时委身云王收益极为可观,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不要蛮干。”
  段迁轻轻点头,这的确是一个很完美的安排,即便是他,暂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安排了。
  因为首先,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受到了云王的关注,希望再次回到不受云王注意的状态几乎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将错就错,不再继续藏匿身份。如果选择大姐的计划,那么即便受到了云王的关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首先他有一个完善的假身份,鲁东大侠钟英梁的长子钟川廷。
  他并没有亲自去查这人的情报,据上封说,钟英梁隐居海外多年,即便对于神通广大的云王李彦而言,想要把他找出来也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不能当面对质,那么对于早已将钟家各类情况记得滚瓜烂熟的他而言,这个身份几乎没有被识破的可能性。
  其次根据使者的说法,云王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麾下势力将遭受接连打击,而这一段时间一定会是云王大量吸收新鲜血液的时间,选择在这一段时间加入彦云王府必定更容易得到云王的重视。
  更何况,大姐说云王府内有组织的内应在。如果有个人能稍稍照应一下,即便不能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想明白这些,段迁终于将手中的短刀收起,淡然道:“我了解了。”
  使者微微点头,摸了摸脖子,轻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告退。”
  段迁轻轻点头,目送这使者从窗户飞身离开。
  如果要加入彦云王府,或许最好再等几天,而且最好不要让人看出是他非要加入彦云王府。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复杂的想法抛开。现在已经过了半夜,这些事情留待明天再细细规划就好,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睡个好觉才对。
  ……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半掩着的窗栏时,段迁就已经醒了。自从他成为刺客起,很长一段时间来都不再有过熟睡。
  熟睡对于刺客而言是危险而致命的,因为刺客必须每时每刻保持足够的警惕性。
  他从床上坐起,重新换上那一身满是公子气息的装束。
  昨夜品过的桂花糕的香味无形间窜上口舌,他忽然感觉到若是能有一些桂花糕作早点,必定是一件很绝妙的事情。
  他于是决定在考虑进入王府之前先去谷圣人的作坊那瞧瞧。
  再次推开老旧的木门,听着这悠长刺耳的噪声,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传言中索命的厉鬼。
  鬼当然不会在白天出现,所以现在当然无需担心这一点。
  走至楼下,此时时间尚早,客栈大堂内只有几个零散的食客。
  看见段迁下来,掌柜的不禁露出笑容道“公子起得早啊。”
  段迁含笑致意,走到柜台前,道:“店家好气色。”
  掌柜的将手中的账本和算盘放下,抬起头看着走近的段迁,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段迁轻轻点头,道:“想请问掌柜可知道谷圣人的作坊在哪里?”
  掌柜的哈哈一笑:“整个神都,谁不知道谷圣人的作坊!他家的点心可是神都一绝,普天之下,再找不到能出其右的了。”
  听见如此夸张的评价,段迁不禁扬起眉毛,不过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些谈资。看见段迁怀疑的神色,掌柜的又一笑,解释道:“谷圣人本名谷清文,将祖传的点心秘方发扬之余,又有革新,竟至于冠绝天下,才得了谷圣人这么个名号。”
  段迁附和着一笑,问道:“那么这谷圣人的作坊在哪里呢?”
  见段迁对谷圣人的逸闻并不感兴趣,掌柜的也就不再赘述,而直接答道:“谷圣人的作坊就在东市最西侧的地段,你从这里出去,向着东边穿过去,若是走得快,大约半个时辰就能看见了。只是那里的点心确实太贵,要说是金子馅的也不过如此。”
  段迁谢过掌柜的,如他所说从客栈出去,向着东边,走了大约三刻钟,果然看见一面装饰着刺绣的幌子,上面写着“谷圣人”三个大字。
  见到这面幌子,段迁不禁失笑,暗道:“这谷清文好不害臊,竟将这斗大的名号悬在店外。”
  其实这面幌子并不是谷清文自己做的,而是几个食客送的。谷清文看着欢喜,便当做幌子挂了。但段迁却并不知道这段隐情,只当是这谷清文生性招摇。
  不论这谷清文生性如何,这里的点心总归会是不错的。他本也只是为了此处的点心而来,并未有过与谷圣人结交的想法。虽然那掌柜的说这里的点心贵得紧,但从昨日癞头三的说法来看,尚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或许是时辰尚早,谷圣人店内并没有食客,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和两个学徒模样的壮硕青年。当他进来时,那老叟昏沉地坐在后面,似已睡着。而那两个青年则分别站在柜台后面。看见段迁进来,其中一个青年绕过柜台迎上前,招呼道:“公子想来点什么?”
  段迁笑问道:“不知这里有些什么?”
  青年一指悬在墙上的招牌,竟又走开去,不再理会段迁。
  段迁耸耸肩,走至那招牌下,仰起头。
  这招牌看来是檀香木材质,质地均匀,纹路细密,想必是一颗老树制成。招牌上用透着淡淡清香的浓墨写着店中糕点的品类。将招牌细细看过,段迁决定除了桂花糕外,再买几块酥饼。大约算了算,这些只需花费五个金币。
  对于段迁而言,五个金币并不多。若是把他存在万通银号的金币全都算上,恐怕有至少六万金币。便是每天花掉五个,也要好几十年才能花干净。他自幼便在组织中生活,所以对钱财实际的价值并无概念。
  他于是走到刚才那个青年身前,笑道:“两盒桂花糕,一盒酥饼。”
  听见他平淡的语调,两个青年都惊讶地抬起头,甚至连似已睡着的老人,眼中也显出了神采。接着,在看见段迁平静地取出一个丝质钱袋,数出五个金币,拍在柜台上之后,两个青年忍不住瞪大了眼。
  等确认眼前所见并非幻觉后,其中一个才小心地将金币验过,谨慎地抓起,跑到后面,恭恭敬敬地交到老人手里。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青年为段迁去取点心。
  三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很快被搬到柜台上,每个盒子大约半尺见方。另一个青年则分别将每个盒子打开,请段迁验看。
  段迁并没有仔细验看盒里的点心,只是随意嗅了嗅四散的香气,便已经满意地点了头。
  青年将木盒收好,问道:“不知客官府上何处?”
  段迁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人前倨后恭的神情,随意地摇摇头,道:“我自己拿着就好。”
  他轻巧地将三个木盒叠在一起,要来一根丝带扎好,提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糕点并不重。
  做完这些,段迁也不在店中多留。他并不喜欢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也不喜欢这种眼里只有金币的地方。相比于和这些人打交道,他宁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研习剑法。
  他现在使用的剑法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东西,几乎只是些基础的剑招。但是段迁从没有瞧不起这些基础的剑招,甚至在上面已经花费了大量的心思。他相信所有的剑法都是在基础的剑招上面演变而来,所以即便是再基础的剑招,也不能小看。
  当段迁再次回到客栈的时候,正准备回到房中,却听见掌柜的叫住他。
  段迁于是走到柜台前,又将盒子随手放在地上,问道:“店家有什么事吗?”
  掌柜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几个盒子的来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恢复如初。他先是拱了拱手,告罪一声,才解释道:“彦云王府的律文总管来到鄙店要找公子,小的得罪不起,只好让那位爷进了公子的房间。”
  段迁摆了摆手示意掌柜宽心,问道:“这律文总管是什么人?”
  掌柜的苦笑一声,答道:“这位爷是王爷府里第一大红人,深得王爷赏识,不但管着王府大大小小各项事务,而且权柄极大。听说是作为王爷的书童出身,自小便跟在王爷身边了。”
  段迁微微点头,谢过掌柜,将放在地上的木盒提起。
  他正要离开,却又被掌柜叫住道:“恕小人多一句嘴,公子这些,可是谷圣人作坊里的点心?”
  段迁疑惑地回过头,他不明白这掌柜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话。照理来说,他并不该问这些问题才对。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答道:“这些是两盒桂花糕,一盒酥饼。”
  听到段迁的回答,掌柜眼中再次闪过一丝异色,这一丝异色虽然同样一闪而逝,但被段迁捕捉到了。
  他不禁奇道:“怎么了?”
  掌柜哈哈一笑,拱手道:“公子好大的手笔,若是一般人家,整家人便是三年也未必能花出五个金币。”
  段迁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既然律文先生在等,我便上去了。”
  掌柜自知失态,又告罪一声,目送段迁离开。
  等段迁上了楼,他才自嘲般一叹,自语道:“鲁东大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阔绰了?莫非当真在海外找到无数异宝不成?”
  段迁刚一上楼,便看见了一个书生模样身形瘦削的人站在自己房间门外。这人穿着一袭淡灰色长衫,头戴纶巾,腰缠素带,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柄铁骨折扇。他的脸色很是白净,只在下颌留有短须。
  这人想必便是王府总管律文了。
  看见段迁上来,律文顿时笑着迎上前,一下将折扇合上,拱手作揖:“这位想必是钟公子了,鲁东大侠可还安好?”
  段迁将木盒放下,拱手欠身,回礼道:“有劳先生挂念,家父身体安康。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律文告罪一声,道:“鄙人律文,见过钟公子。”
  段迁将木盒提起,走上前推开门,笑道:“律先生请进。”
  说着,段迁率先走进房中,将点心放在桌上,搬来房内仅有的一张椅子请律文坐下,自己则坐在床上。
  律文落座后,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公子可有入我王府的心思?”
  来了,段迁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谦逊地一笑,微微摇头道:“在下不才,恐不能入云王法眼。”
  律文轻摇折扇,笑道:“公子此言差矣!王爷对公子甚为重视,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
  段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律文见段迁没有回话,又一笑,合起折扇道:“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海外虽是胜地,终究少了许多资源。若是公子愿入王府,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段迁知道若是再做推诿则要过犹不及,不再谦虚,点头同意了律文的招揽。
  见段迁同意,律文不禁大喜过望,站起身笑道:“还请公子收拾了行李,便即刻随我到王府去。看见公子前来,王爷定要欣喜得很。”
  段迁并没有随身带着多少杂物,除了刚刚在谷圣人那里买的点心以外,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一切就绪,便在律文的催促中出了门。
  一辆马车已经等在客栈门外,这正是前来接他去王府的马车。令段迁忍不住有些吃惊的是,拉车的两匹白马不但毛色一片洁白,无半点杂色,体型更是几乎一样,高度上甚至没有超过半分的差别。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他讶异的。
  当他坐上车后,看见律文竟亲自在车辕前坐下充当车夫时,异样的感觉顿时袭上段迁心头。虽然面色依然平静,但段迁的心中已经沸腾。他原本以为让自己加入王府效力和他在这组织中做事并无多少区别,但从眼下的情形看,似乎差异甚大。
  简而言之,这云王李彦和组织中那个神秘的主上,似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动摇抛开。他必须要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就算不为了任务的报酬,不为了自己在组织中的地位,单单为了大姐,也绝对不能失败。
  正因如此,他的心中决不能有半分动摇。
  深吸口气,段迁的心绪终于再度平静。他沉吟片刻,将扎在木盒上的丝带解开,打开最顶上那盒酥饼,取出一块,想了想,又把手向前伸出,问律文道:“律先生要不要尝尝?”
  律文回过头,看着他手中的酥饼,讶然道:“谷圣人坊里的酥饼?”
  段迁轻轻点头,笑道:“律先生好见识。”
  律文谢过他的好意,抽出手将酥饼接过,摇头道:“谈不上见识。我虽见过许多次,却并没有尝过,多亏了公子,今日才得以有此口福。”
  段迁淡笑一声,也取过一块酥饼来吃了。
  谷圣人作的酥饼的确与别处不同,至少和他印象中吃过的酥饼相比,实在高明太多。别家的酥饼吃入口中,虽有香甜,继而却伴有腻味。而谷圣人作的酥饼,不但入口香甜,便是回味,也只有香甜。而这香甜,却也不只是普通的香甜,而伴着一种清新如花的芬芳。
  段迁忍不住赞叹一声,又问律文道:“律先生感觉如何?”
  律文苦笑一声,答道:“公子害苦我了!”
  段迁不禁疑惑,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律文一叹,摇头道:“今日吃过这谷圣人的酥饼,日后寻常点心恐怕不能入口。公子岂不是害苦我了?”
  段迁哑然失笑,这律文的说法听起来虽满是荒诞之言,却实有几分道理。
  不多时,马车忽然停下,律文回过头招呼道:“公子,王府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吗?
  段迁看着道路旁朱红的大门,血液不禁沸腾。
  一入此门,便再无退路了。想来以自己的功力,若是被揭穿身份,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吧?
  云王李彦那温和的笑容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中似乎藏着些杀意。不知是确有杀意,还是仅仅因为他做贼心虚而产生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