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乞丐阿三

  直到离开王府,段迁依旧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的确已经平安离开王府,而且他最担忧的身份暴露这件事,似乎也并没有发生。
  或许只是他多虑了,王爷最后找到他大概只是无意的,可能真的只是想要让他带走喜欢的点心而已。
  看着手中装饰着鸟纹的藤编手篮,段迁只能发出一声苦笑。
  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杂乱纷繁的想法抛开,他决定不再去纠结这些仅仅凭借自己无法弄明白的事情。他对于自己的智慧并不太自信,所以通常不会花费太多的心思去考虑这些权谋方面的东西。
  他打算等明天亲自去一趟王爷口中谷圣人的作坊买一些点心,虽说王爷在最后送了他不少点心,但是他并不打算留下那些东西。平白留下敌人的东西总会成为一种风险极大的事情,而他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一阵冷风吹过。
  虽然已是孟夏时节,但冬天残留的寒意依旧还没有退去,每到晚间,却还要浮现出来。
  街道上只剩下一众年轻人,他们都是刚刚从夜宴中离开的青年才俊,每个人都沮丧地低着头,垂着手,失神的目光偶尔瞟过段迁,便又带上了一丝怨毒的神色。若是目光能够化为实质,段迁此刻恐怕已是万剑穿身、支离破碎。
  他似乎如愿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这虽然符合他内心深处的愿望,但却让他焦虑。作为一个刺客,成为众人的焦点是一件极为致命的事情,因为这会让他的伪装变得不堪一击。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每个人都向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嫌恶地向反方向接连退开好几步,继而从旁边绕开。
  段迁也忍不住向那边看过去,于是他就看见被几个小乞丐围着的癞头三。
  癞头三在这几个小乞丐之间似乎很受欢迎,只见他理所当然地坐在街角那个最舒适的位置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油布包。油布包里面是一整只烧鸡,看来正是他从宴会上带出来的。
  看见这烧鸡,小乞丐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竟也不争抢,而是伸着脑袋等癞头三分派。直到每个小乞丐都被分派到一大块烧鸡,他们才同时开始了他们的宴会。
  他忽然看见癞头三看向他笑了笑,似乎还对他招了招手。
  段迁便走过去,走向癞头三和那几个小乞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应癞头三的招呼,或许是在王府中对这个有些神秘的乞丐产生了很大兴趣的缘故。
  走至近前,他注意到每个小乞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右手的提篮,他们不由自主地吸着鼻子,咽着口水,简直恨不得把提篮中发出香气的东西连同整个提篮一起吃下去。
  癞头三对段迁歉然一笑,站起道:“公子能不能给小子们尝尝鲜?癞头三虽然没钱补给公子,但是癞头三能竭尽所能报答公子。”
  说完,或许癞头三自己都觉出话语的无力,不禁搔搔脑袋,歉然一笑。
  段迁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一时间还没有明白癞头三的用意,不过却也从哪些小乞丐眼中的渴望理解了他们想要尝一尝这个昂贵点心的心思。他本来也不打算留下这一篮子桂花糕,既然这些乞丐极其想要,倒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忽听见癞头三轻轻呵斥道:“还不快起来向公子行礼。”
  一众小乞丐果然纷纷站起向段迁作揖行礼,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求和恭敬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他忽然感觉偶尔忘掉刺客这个身份似乎也是一件极其令人愉快的事情,就比如现在,他完全不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刺客。毕竟现在的他,穿着神都时下公子少爷间最流行的锦质长衫,系着最高档的丝缎腰带,配着最好看的金丝长剑,挂着最耐闻的万花香囊。
  他终于笑着蹲下,将手蓝放在乞丐们面前,说:“全都给你们。”
  他的话似乎完全超出了小乞丐们的理解范围,他们作揖的手势忽然僵硬,伸出的脑袋忽然错愕,就好像遇见了什么这辈子都从没见过的骇人的事物一样。想来按照他们原本的意思,便是能分得一块也是足够美好的事情了。
  癞头三最先反应过来,他又压低声音,急促道:“还不快谢过公子!”
  小乞丐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向段迁道谢,连连作揖,甚至要贴上地面。
  受到如此尊重,段迁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满足:这种被人道谢和尊敬的感觉实在令他沉醉,即便这些谢意和尊敬都全然都是虚妄,他也毫不在意。
  或许每个人都会沉浸在这种虚妄的敬意中吧?
  癞头三再次向段迁郑重道谢,才将手蓝拿过来,放在小乞丐中间。一众小乞丐围上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依旧没有出现骚乱和争抢。他们看着癞头三打开手蓝的顶盖,掀开一层丝帕,欢呼地看着篮子中满满放着的他们从未见过的点心。
  “这是桂花糕,小崽子们。”癞头三认真地解释道,“一篮这样的桂花糕,谷圣人的作坊里的,大约要两个金币。”
  小乞丐们完全安静下来,他们的眼神中不再只是尊敬和感激,甚至带上了敬畏。
  金币这样的无价之宝从来没有在他们的世界中出现过,更何况两个金币。
  癞头三想了想,接着道:“桂花糕可以保存不短的时间,所以你们每人每天只能吃半块。”
  他破天荒地没有直接伸出手,而是用篮子中的丝帕包着,算好人数,小心地拿出三块放在手中。等他将篮子盖好,才把手中的桂花糕分成六份。
  在整个过程中他都一直拿丝帕包着手。
  小乞丐只有四个,每人分走半块,而来癞头三自己也分得半块。正在段迁疑惑最后半块的去处时,便看见癞头三向他伸出用丝帕包着的手,手心里则是最后那半块桂花糕。
  只听癞头三道:“公子若是不嫌弃,还请……”
  在癞头三身后,那些小乞丐竟也都只是让那半块桂花糕躺在手心里,带着期待的眼神一齐望着他。
  段迁忽然感觉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他飞快地从癞头三手中夺过这桂花糕,一把塞在嘴里,大口嚼着,试图掩饰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就在刚才他看着乞丐们分派糕点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孤苦伶仃的感怀。此刻猛然发觉自己并未被排除在外,这感怀便爆发出来。
  看见段迁吃掉桂花糕,小乞丐们才兴奋地将桂花糕整个塞在嘴里,细细地嚼着,满脸陶醉的神情。
  等吃完了糕点,癞头三便安抚小乞丐们睡下。罢了,才站起身,又对段迁躬身一礼。
  段迁苦笑着欠身回礼道:“三先生何必多礼。”
  癞头三轻笑一声,似乎对“三先生”这个称呼很是满意。他招呼段迁走到一旁,感激道:“我见过许多少爷小姐,但公子是唯一让我癞头三真心尊敬的。”
  段迁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并没有答话,而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癞头三忽然吐出一句令段迁惊骇不已的话道:“自癞头三刚进入王府,便看出公子的不凡了。”
  ……
  王府内的宴席已经全部撤下,仆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打扫。
  云王李彦正坐在书房中,手中拿着今日前来赴宴的名册。他每指向一个名字,站在身旁的总管律文便把调查到的这个人的身份和今日在宴会上的举止细细说出,他再根据这些情报判断这个人要不要收入府中。
  “钟川廷。”王爷忽然扬了扬眉毛,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律文一拍脑袋道:“呀,今天本该把他留下的。”
  王爷稍稍挑起眉毛,问道:“此人有何不凡吗?”
  律文轻轻点头,答道:“一来王爷的玉佩正是此人送来的,二来王爷的桂花糕所送去的,也正是此人。”
  王爷恍然点头:“原来是他,我看此人的确大有不凡。只是没听说过天下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才俊——他应该不是无名是辈,可我却没听说过。”
  律文继续道:“钟川廷,鲁州人士,父鲁东大侠钟英梁,现携家眷长居海外。”
  王爷微微点头,又道:“原来是钟英梁大侠的儿子,难怪生得仪表堂堂。鲁东大侠世居海外,也难怪我没有见过了。那个钟川廷现在何处?他又是如何拿到这块玉佩的?”
  律文稍加思索,回道:“钟川廷到达神都后便住在聂家客栈,到达时见客栈掌柜聂刀似有旧伤,便出手为其医治。此玉佩就是钟川廷临到王府赴宴前,由聂刀亲手交给他的。”
  王爷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过这惊异一闪而逝。他沉吟片刻,点头道:“好了,下一个吧。”
  不过律文并没有念出下一个人名,而是试探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王爷略一皱眉,答道:“你明日把他带来。”
  律文微微颔首,继续报出下一个人的信息。
  ……
  癞头三的话让段迁很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已经足够好了,却没想到被人说出一眼便看出不凡这样的话来。
  若换作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或许很欣喜,但是对于段迁而言,这却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纯粹只是癞头三的恭维,可是这乞丐倒也不像溜须拍马的人。
  癞头三见段迁神色有异,笑问道:“公子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评价?”
  段迁故作镇定地摇摇头,答道:“不,只是不喜欢三先生故作奉承罢了。”
  他决定试探一下癞头三的反应,若刚才那句话并非恭维,他必定要仔细审视自身的行为才是,或许这些年来接连的成功已经让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癞头三微笑着摇头道:“公子谦虚了。癞头三并没有恭维。若非要说个具体,癞头三走进王府的时候,虽然公子和其余人一样,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王爷身上,但那些庸人眼中全是热切,看向自己贵人的那种热切,而公子眼中则全然是审视,甚至连半分恭维都没有……”
  段迁一惊,他大约明白了自己的疏忽所在。
  不过此刻,他当然不能说那是自己的疏忽所致,只好赞同了癞头三的观点。
  他欠身道:“三先生真是好敏锐的洞察力。”
  癞头三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唤我作阿三。三先生这个称呼太过讲究了,癞头三担待不起。”
  段迁只好改称癞头三作“阿三”,癞头三于是又一笑,再道:“还没有问过公子的姓名,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段迁答道:“在下钟川廷,鲁州人士。”
  癞头三一揖到地,道:“原来是钟公子,失敬失敬。”
  他直起身,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时候不早了,癞头三不该耽误公子休息,还望公子不要怪罪才是。”
  段迁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无妨。既然如此,钟某告辞。”
  癞头三最后一次向他作揖行礼,才转过身回到街角,拉过一袭破棉絮,就着脏兮兮的破布袍,卷着一团和小乞丐们挤在一起睡了。
  段迁则继续向客栈去,时候的确不早了,他已经有了些许困意。
  ……
  当他回到客栈时,客栈只有一盏风灯依旧亮着。孤零零的灯火在黑暗中尤为醒目,那摇曳的光影,宛如一个索命的厉鬼,又似一个惨死的怨灵。
  段迁定了定心神,将脑中不愉快的幻想抛开。他将右手缩回到袖口内,按住隐藏的兵刃。
  兵刃还在袖中。
  他不由地松了口气,只要兵刃在手,他总是能安心许多。
  他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兵刃的习惯,这兵刃当然既是指这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长剑,又是指隐藏在袖中的翎羽刃。
  翎羽刃是一种奇门武器,分作两段,前段为翎羽形状的利刃,后段则是细密坚固的一段锁链。这武器除了其独特的用法外,既可以作为暗器,也可以将前段拿在手中用作匕首,同时还可以用作长鞭。
  将锁链紧紧握在手中,缓步踏上木质台阶。
  没有任何异变,只是老旧的台阶发出一阵声响。
  那声响在客店中回荡着,竟像是从九幽深处传来,是不是枉死鬼魂的悲鸣?
  没事的,兵刃还在手中。
  但实质的兵刃好像没办法对付鬼魂这一类传言中无影无形的东西。
  他摇摇头再次抛开心中的疑虑,终于顺着台阶继续向上,好不容易到了二层。
  再穿过一条鬼气森森的长廊,自己的房间门已在眼前。
  他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搭在门上。忽地,只见他脚下轻轻一点,身形腾飞而起,一下贴在天花板上。与此同时,他快速探出左手,在门上轻轻一拍。
  房间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什么也没有,段迁长出一口气。
  他小心地落回在地上,却不直接走进门中,而是猛然甩出右手,翎羽刃激射而出,径直将房门洞穿。
  门后什么也没有。
  段迁松了口气,终于跨入房门。先是小心地关上门,又在门和窗户的缝隙旁挂上一个细小的铃,这才把翎羽刃收回手中。最后将佩剑解下放在桌上,卸下腰带,然后将长衫解开。
  长衫下面是一件贴身的金丝软甲,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寒芒。
  他没有将软甲卸下,而是直接换上了一件短袍。
  做完这一切,他又小心检查了床下和天花板,才谨慎地躺上床。
  翎羽刃依旧在手中,一旦发生异变,他必定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窗外传来一阵异响,这是虫鸣,还是别的什么声音?似乎是风声?
  段迁忽然睁大了眼,他感觉到了一个人的气息。作为一个刺客,他对于人的气息从来都非常敏感。下一刻,他已经确定那人的目的地正是这间房。
  刹那间,困意无影无踪。
  只见他迅速弹身而起,一下子窜到房梁上,眨眼间又静止下来,再没了声息。
  下一刻,他看见窗户被从外侧挑开,一个矫健的身影翻滚着窜入房中。
  身影刚一落地,便又向侧面一滚消去声响,顺势站起。
  段迁微微皱眉,他不记得自己邀请过谁,而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不速之客的人。
  不过他依旧静静地伏在房梁上,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终于,这人向前走出一步。而这一步踏出,便进入到房梁的正下方。
  就是现在。
  在他这一步将要落下的瞬间,段迁翻身跃下房梁,右手捏着刀刃,准确地抵住此人的咽喉。
  制住对手后,段迁并没有急于将目标击杀,而是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
  他的左手很快搭上目标的咽喉,稳稳地停在颈动脉旁边。
  这人忽然出声道:“喂,等等!”
  段迁听出了这个声音,不禁吃了一惊,奇道:“是你!”
  这人发出一声苦笑:“啊,是我。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把我治得死死的?”
  但段迁并没有放开手,而是寒声问道:“我的任务不该会有别人知道,说,你到底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