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他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失误”,被店老板赶了出来。自己能拿到三十文的工钱已经是大幸,管饭这种事是断不可能的,除了今早在旅途中吃了点鹿肉,目前为止他连碗凉水都没喝过……他忽然觉得小苏那句话说得的确有道理。
“吃过吗?”女人问道。
仁看了看手中这名为寿司的食物,摇了摇头,称自己只是听说过。
“尝尝,这可是我们最地道的寿司,你在其他地方可吃不到呢。”女人鼓励的口吻就像是教自家孩子学走路,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指着其中一块寿司说:“我们吃的这种叫做握寿司,厨师会将去了皮的鲜鱼切成片和其它好材料码在等宽的米饭块上,制作起来虽然简单,但是味道也非常棒。”
女人单手撑着自己的脸颊,注视着仁慢慢将手中的寿司递进嘴里,细细咀嚼,最后吞进肚子里。吃下寿司后的仁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他本该弓得笔直的身躯开始不自然地颤抖着,仿佛是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女人有些慌乱,连忙将手边的抹茶递了过去,询问仁是否是噎住了,同时站起身想要替仁拍拍他的后背。仁摆摆手示意不用,他接过抹茶一饮而尽,温和的茶水将鼻腔中的那股辣味冲淡后这才令仁好受了些。
仁开口问:“这里面放了什么?”
“芥末。”女人回答。
仁难受地抽了抽鼻子,看了看剩下的寿司,终究还是败给了饥饿。他再一次拿起一碟新的寿司,只不过这一次他特意将盖在饭团上的生鱼片掀开,用筷子将一部分芥末扒掉后,这才送进嘴里。女人笑了起来,称赞仁真是聪明,随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开口问道:“还不知道剑客大人的名字呢?”
仁放下正在吃的寿司,回答道:“仁。”
“仁……啊。”女人的目光转而望向门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从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屋檐滴答滑落,地上的积水倒映出路边昏黄的灯光影子,温和的风顺着小窗吹进这里,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清香。这间不大的寿司店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便再也没了其他人。静谧的时间随着滴落的水滴缓缓流逝,在这一刻,时间被拖延地无限漫长。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安静地切着准备着食材,只可听见轻微的落刀声响……
仁吃完最后一口寿司,开口说道:“比我预想之中的味道要很多,我还以为自己吃不惯生的东西。”
“是吗?”女人颔首一笑,眉目温柔,眼中的柔光与烛火的灯光渐渐地重叠在一起,既妖艳而又美丽。
仁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一种盖着乳白色肉块的寿司说道,“我很喜欢这个。”
“帆立贝么……”女人似乎来了兴致,她吃完碟中的寿司后,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仁科普道:“它是一种贝。我给你说,其实最好的帆立贝只有在我们这里……”注意到再也没有动一口的仁,女人不由为自己打扰到仁而抱歉,说自己失礼了。
随后她从那位老人手里接过新的一盘寿司,取出木板上其中一碟寿司递到仁面前说:“鳗鱼寿司,这可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而且鳗鱼,也是我们这里的宝贝之一……”女人停顿,懊恼地说:“抱歉,我又自说自话了。”
“没有……我学习了很多。”仁回答得极其郑重,让人丝毫不会觉得这是场面话。他继而说,自己并不介意,能一边吃东西,一边还能学习到新东西很不错。
女人眼里涌现出欣喜的神色,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仁则重新拾起了那叠鳗鱼寿司,兴致勃勃地咬了一下口……然后又停了下来,如同古松般挺拔的坐姿开始不自然地扭动。
女人很快地注意到了仁的异状,关切地问道:“我怎么觉得你眼中含着热泪?”
“可能是因为我对着鳗鱼爱的深沉……”仁回答,“我讨厌吃鱼,因为每次我总是会被鱼刺卡住。”
“嗯?啊……”女人忍俊不禁,低声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会被鳗鱼卡住的,随后她将一碟寿司饭团上的鱼片挑开,将饭团递给了仁,叮嘱仁必须将这个饭团整个地咽下去,不要嚼,看能不能把鱼刺带着饭团一起咽下去。她又笑着说,自己也是第一次见着吃鳗鱼会把自己喉咙卡住的。
仁一丝不苟地照搬女人的办法,仰头努力地将整个饭团咽下去,一只手握着茶杯,青筋微微突起,而后又将抹茶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又开始咽下第二个饭团。
“饱了?“女人试探性地问道。
“塞了这么多饭团进去,我想应该是饱了。“仁回答得很真诚,女人轻笑,起身说早知道我该带你去吃白米饭的。
我去付账,在走过仁的身边之时她说道,随后女人注意到了仁的斗笠歪了。
“你斗笠歪了。”
未等仁动手,女人的手已经放在斗笠上,仁的身体不由得挺得笔直,与之前宛如古松般的坐姿相比,竟显得更挺拔些。
……
两人走出小店外,女人的手伸出屋檐外,“这雨终于小了些……”
仁看向街道,陆陆续续地行人开始多了起来,似乎就连街道两旁的灯光也明亮起来,被这场糟糕大雨困住的旅人,终于可以趁这个时候出来逛逛这座静谧的小城。忽然,仁想起了些什么,他看向身边的女人,只听见女人说道:“谢谢,这真是个美好的回忆……”
“回忆?”仁不解。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这么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了……时间不早,告辞了,剑客大人。”未等仁会话,女人已经动身离开。
仁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目送女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里,最后他低身拾起那个女人遗落的红伞,朝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人的低喃像是道士念咒,抑或是疯人呓语,独特的语调又带着当地特有的方言口音,让人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在下河区的时候,小苏打小就害怕这些疯言疯语的家伙,因为勿成非这厮从她的小时候就喜欢说:你如果再不听话,就叫望城坡那个疯子用背篼把你背走。童年的阴影让小苏对于这一类人不得不害怕……
坐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来人,小苏觉得自己呼吸陡地加快,心脏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她立马躲在勿成非得背后,强盛的好奇心令她悄悄地探出了头打量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
这个男人和小苏在下河区见着的疯子并无两样,黑黝黝的皮肤仿佛刚才煤坑了爬出来,瘦得跟一根干柴似的身体,你甚至会怀疑他下一刻就可能因为饥饿而死去……干涸的肌肉令他的骨头显露得极为清楚,你甚至还可以数出有多少根,但就是这样一个一团糟的家伙却又令小苏不觉凛然。
男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将其绑成三股,每一股上面都挂着赤金色的圆环;鉴于对方的身份,小苏觉得这金子十有八九是假的。他的头剃得光亮,不过没有任何疤痕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皮般,既苍老而丑陋。不过令人在意的是男人的上身,绘画着赤金色的晦涩符文……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遍布他的手臂,令这个不知年龄的男人看上去既神秘,又令人敬畏。
“外地的疯子都这么有个性的吗?”小苏嘀咕。
“他是三圣教的苦行僧……”勿成非解释。
“你怎么知道?”
勿成非露出鄙夷的眼神:“多读书,少睡觉。”
“那他刚才是在给我们传教,念他们啥的经文?”小苏好奇。
“问问就知道了……”说罢,勿成非朝着那个站在墙壁前的男人走去。小苏在后面哎哎了几声,因为害怕而选择站在了原地。她看着那两个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的两个人,知趣地选择了闭嘴。没过一会儿,她看见了那个男人伸出了一只手,那似乎是邀请的手势。勿成非撇过头,示意小苏跟过来。小苏立马小跑过来,不再如同起初那般害怕,壮着胆子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的确是邀请的姿势,男人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两人前往他背后的巷子里。勿成非点点头,以示感谢,倒是小苏在路过他的时候,郑重地弯了一个腰。
苦行僧微笑,两手合十,但并非是传统的佛教手势。他的大拇指和小指弯曲,只留出其余三根手指……小苏回以微笑,然后就此道别。
两人顺着巷子,很快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扇红木门。小苏探头探脑地四处观察……她不知道为什么勿成非要带她来这里,自己也没问,反正问了勿成非也肯定不会回答;她没拒绝,因为她不可能拒绝勿成非。
勿成非走到门前,然后拉了拉木门前的铜质门环,叮铃铃的敲门声响起……过了很久,木门的窗口打开,一个人审视来客。
“干嘛来的?”他问。
“我说我迷路了,你信吗?”勿成非一笑。
对方如同受惊吓的猫般后撤,露出警惕且具有威胁的眼神,不过当他看见勿成非掌心所露出的东西之后,发出开怀的笑声:“原来是客人!爷,请往里面进。”
小苏小心翼翼地跟在勿成非后面,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勿成非看了一眼这个身形佝偻的看门老头,对方笑呵呵地张开嘴,露出难看的老烟枪牙齿,勿成非报以自己温和的微笑,然后从兜里拿出几文钱,轻轻地放在这个看门人面前的桌上。
看门人笑得更欢,也显得更为谦顺,他低头哈腰,说客人你往里面走几步,就到了,祝客人今儿玩的开心。
“承你吉言!”勿成非拱手,面容依旧温和,颇有大家公子风范……除了嘴角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
“客人没事吧?”看门人注意到了勿成非的异样。
勿成非舔了舔嘴唇,说没事,然后伸手拉住小苏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腰间硬生生拽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目的的前进,颇有大家子弟自小就有的跋扈气焰。这么看起来,小苏倒像是他的丫鬟之类的角色……摸过拐角之后,勿成非叫出了声,他不用看也知道那里估计已经肿了一大块。未等勿成非发飙,小苏便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狗刨了?”
小苏自然是指刚才勿成非塞钱给那个看门人的蠢货举动,勿成非没有应声只是哼哼唧唧地说山人自有妙计,虽然说完之后又被不解气的小苏狠狠地拧了一下,确保接下来几天不会这么容易消下去。
看门人说得没错,两人没走几步就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隔着一层门,小苏也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男人喧哗声,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门匾:“望月楼“,不由得更加疑惑,心想这里的气氛无论如何都配不上这风雅的名字,毕竟她刚才还听见了一声纯正的骂娘声,后面还跟了对方十八代祖宗。
小苏扶额叹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上了条贼船。可无论自己上了贼船抑或是什么,她现在不可能反悔的余地,因为此时勿成非已经拉着她的手推开了这栋楼的门……小苏忽然有一种错觉,打开这扇门自己将闯入另一个世界。
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抓住勿成非衣角的小苏这才稳稳停住了身形,她迅速扫了一眼后,像一只雏鸟般呆在勿成非身边,不敢离开他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