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两个世界,两片天

  夜岚之的案子,发了,大理寺特别头疼。
  凌烟阁打算再查一查,黑冰台则建议直接拿人。
  大理寺卿月关呲牙指着案几上的卷宗跳脚道:“两个老东西也不看看秦律是怎么写的,就知道杀生杀死,最该下典狱的就是你们。”然后他将两位少卿叫到跟前,继续说道:“凌烟阁看着敞亮,其实腻歪心思最多,黑冰台藏着掖着却很恪守秦律,至少不会越过底线。但是!黑冰台那些家伙下手太狠,我怕他们经手后会把天都给捅漏喽。”
  骂归骂,该如何做还是要商量一下的,两位大理寺少卿一人拿着一份卷宗苦不堪言。
  夜岚之杀人满门,理由及其蹩脚。大秦崇文尚武,但不意味着习武之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好勇斗狠的哪一年不抓一批充军。杀人越货的哪一年不颁下许多天涯追杀令与海捕文书,因此江湖上还滋生出了一些个赏金猎人,大理寺与刑部反而乐得如此。
  当然,江湖事有江湖规矩。朝廷不会越界干涉,却也意味着一旦越界就会是雷霆手段。
  大理寺履行取证、审判和定罪,刑部负责缉拿和执行,两者之间互为补充和助力。只是两者都没有那中绝世高手坐镇,很多凶犯反倒求助于凌烟阁和黑冰台协助缉拿要犯。
  如果闹翻了,以后肯定会掣肘难办,总不能每一次都指望兰台学宫出面调停。
  “秦律在上,这样的案子没有缓和的余地,依秦律拿人吧。”月关琢磨片刻,签署了夜岚之的海捕文书令人分抄三份照例送往中书省和凌烟阁。至于黑冰台,此次他暂时不打算麻烦帝国的黑夜中的势力。
  长安邸报也在第一时间就刊发了关于夜岚之提剑杀人而后弃剑逃遁的书评,很快长安城里各处茶楼书馆就此事议论纷纷。而青山剑宗小师叔在姑苏城会晤上三宗门人的事情被一笔带过,但有心之人还是能从简略的十来个字中读出许多意思来。
  有些事,邸报上不会说,比如明七的云雁令呈给凌烟阁后被凌烟阁主二话不说扔到了熔炉之中。
  明七对自己的凌烟阁客卿的身份早都厌烦,交回云雁令后他放出风去,于十月初七在白帝城约战浩气盟。
  这个消息一出,江湖上顿时热闹起来,好些年江湖上已经没有这种盛大的约架了。只是凌烟阁主的脸色更加难看,据说当收到消息后,凌烟阁主拍遍栏杆,最后朝着南方望去,“让他约,让他约。”
  凌烟阁冷处理却压不住黑冰台与大理寺的联手运作,灭门之案,在大秦极为少见。
  元英年间也就两起,近两百年间也就三起。
  “所以,你想报仇完全可以跟大理寺去死磕,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呢?”白玉秀瞅着李寺言。
  李寺言摇头,说道:“我怕我走不到长安,我连姑苏城都不敢离开。”
  “我带你去长安?”
  李寺言再度摇头,道:“我只相信自己,我要自己学好武艺亲手杀了他们。”
  白玉秀沉默片刻,站起身来,由于她本来就站在山道的上端,所以她俯视着李寺言。
  “你什么都不懂,王宁那小子想拉我下水,就来了一招移花接木,难道我就不会斗转星移吗?”白玉秀越说越生气,狭刀被她插在一旁的地上,此刻她叉着腰小嘴巴拌的飞快:“这其实很简单,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然后你再自杀,就天地清静万物归一,少年人为报家仇历尽辛苦学得一身武艺最后手刃仇家,你觉得这故事很热血吗?俗!俗不可耐!我堂堂青山剑宗天下行走,天下青山,云上太白,我的剑终究要叩天问地,然后,我的徒弟就只会杀来杀去,到处找人报仇?你觉得这样的徒弟我会教?”
  李寺言楞在原地,他逃过一劫至今,唯一的想法就是报仇,他的想法很单纯,于他而言却也很难。
  因为单纯,所以无畏。
  王宁能帮他到这一步,他就必须把这一步落实。
  然而,他抱着的一线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飘摇无定。他发现,普通人的恩怨情仇,在世外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的理由够纯粹,那么白玉秀至少会有所意动不会全然拒绝。毕竟,纯粹也是一种优点。
  可是,他不知道。
  山上,山下,两个世界,根本不相通。
  两个世界的喜怒哀乐,怎能相通?
  不能相通何来感同身受?若无同感,你的血海深仇与不共戴天,在对方眼里连狗屁都不是。
  因为,两个世界,两片天,你们本就不共戴天。
  “怎么?是不是觉得很绝望?”白玉秀眯起眼睛,缓缓抬起右手放在李寺言的肩旁上,轻叹道,“少年人,眼里只有仇恨,多无趣啊,你且随我走一遭后在做决定。”
  其实,白玉秀在落掌的那一瞬间想一掌了结李寺言,然后再去某地杀他个天翻地覆,将这处糟心事一了百了,只是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在太白峰上师兄曾说的一句话。
  阿秀啊,以后下山,希望你,心如花木,向阳而生,山下即是人间,那里的人都是极好的,莫要轻言生杀。
  得,为了师兄他老人家积德也好,还是为了能真真切切的走一趟人间,将天下行走的真正意义体会于心也好,总之,既来之则安之。
  与这个人间安,与山下的人安,与山下的事情安。
  白玉秀蹙着眉头,使劲甩了甩手,感觉怎么也甩不掉那一丝重重缠绕的红尘意。
  她真的不喜欢,缠缠绕绕的人间因果,因为师兄就是最好的例子,远走万里不知所踪。
  “三天后,我在三百里外的风沙渡口等你,你能赶去,我就暂且带着你,你若赶不去,我也会指给你一个武功不错的师傅,说不定,学个几十年,等你的仇人们都老得不能动了,你可以试着杀一杀。”
  说罢,白玉秀一步迈出就已经是十丈之外,再一步,已经没了踪影。
  李寺言听的明白,心里却很难受。
  他很怕,他怕自己会让她失望。一个只知道报仇的徒弟,是不是很丢人呢?
  似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最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在三天的时间里赶到风沙渡口,这不应该是最要紧的事吗?
  然后,嗯……?风沙渡?没听过啊,三百里外有风沙渡口吗?
  这大概就是无助吧,李寺言从未如此迷茫过,他应该去问谁呢?王宁吗?他在报仇之前都不会再见王宁一面的,而且王宁此刻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吧。
  能怎么办?他只能漫无目的走呗。
  有一个人老秀才在一个山峰上看的很心急,急的他想跳脚,但是他跳不起来。
  因为,一只小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肩膀。
  “我劝你最好别多管闲事。”白玉秀一只手心里拿着山楂糖,嘴里嚼的欢快,另一手死死地摁住老秀才。
  “凭啥啊,你吃着我给你买的糖,还要我听你的,世上有这道理吗?”老秀才撇撇嘴,额头汗水淋淋。
  “以前或许没有,但我此刻说有,那便有了。”白玉秀又狠狠地嚼一颗山楂糖,心想,若不是看在你给我买的这份山楂糖糖的面子上,我就用脚踹你了。
  啧啧,听听这口气,和那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口吻,“你们太白峰上的人都这么霸道吗?”
  老秀才吹胡子瞪眼,嘴上一万个不服,但仍旧乖乖的替身旁的小姑奶奶抱着狭刀,一动也不敢动。
  “我师兄说了,让我别惯着你们。”白玉秀以舌尖将唇边的糖渣扫尽嘴里,拌了拌嘴意犹未尽,眯着眼道:“走,给我买糖去。”
  “哎——。”老秀才得令哪敢耽搁,屁颠的撒着欢就在前面带路。
  不远,不远,三百里外。
  李寺言漫无目的的走,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方向,至少不是朝南或者朝北。
  姑苏城在往下,没听过有什么渡口叫风沙渡。姑苏城往上,他还真的不怎么了解,很神秘的样子。
  沿着胭脂江,平缓处便于河滩出取道,岸势险峻处便于远山上寻径。
  走了半日,心总一算竟然连三十里都未到。更令他煎熬的还是心中的块垒,扪心自问,为父母报仇没什么错才对,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或者说俗人。
  俗人看得到的就是眼前,眼前事大于一切。
  如若不能报仇,活着还有意义?
  老秀才看着两腮圆鼓鼓的,有史以来青山剑宗最年小的天下行走,不忍直视,转过身去,问道:“在山上没吃够?”
  白玉秀懒得回答,以前师兄在时,管的严,不让多吃。师兄走了后,自己却又没有时间专门找糖吃。
  “要是那小子就一门心思只为报仇雪恨呢?”老秀才拢着袖子,双肩抖了抖。
  小下巴一动一动,将唇齿间的甜味尽数收拢咽下,腾出嘴来说道:“那也算心志坚定,这三百里路,就当我送给他的问心第一剑,往后生死杀伐亦能够一往无前,嗯,这与心思澄澈一心无两是一个道理的。”
  老秀才耷拉起两道长眉,摇摇头说道:“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问心无愧者,大道之始也。”白玉秀摆摆手,走入这座无名小镇的一处酒楼。
  老秀才没有跟着,而是站在楼下一声不坑。
  “都说青山剑道举世无双,他奶奶的,可没人说过青山之道在于问心啊,惹不起,惹不起,这让天下人练武之人如何是处?”
  老秀才自顾自的说得些有的没的,青衫落拓仍心有余悸。陛下废了那么多心思却仍挡不住山上人将眼光放在了人间,也不知道三十年前,玉安公亲手埋的那三千口铁锅到底能镇住这天下几时。
  “喂,你不上来喝酒,谁付钱啊。”白玉秀小脑袋探出栏杆,朝着楼下的老秀才嚷嚷。
  老秀才应一声不敢耽搁,心里头恨不得把这个小祖宗骂上千遍万遍,可是一想到未央宫那张眉头紧锁的陛下只得万事放下,先伺候这位祖宗再说。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白玉秀一拍栏杆,吓了老秀才一跳。
  “怎么了?”
  白玉秀唤来酒楼老板,问道:“今天早些时候,这小镇上可是有和尚路过?”
  “有的,还不是一个光头。”酒楼老板回忆起来,说道:“那两个光头自打一进小镇便被十来个顽童追着一路撵渡口处,那光头到也有些本事,竟然折了根蒿草飘然涉江而去。”
  老板说完,两人都没问另一个和尚怎么了,过了片刻,白玉秀嘣出一句:“装神弄鬼,贪生怕死,和尚就喜欢这些把戏。”
  “比道士强。”老秀才接了一句,白玉秀却也不反驳,只是若有所思。
  老秀才又问道:“此次下山,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白玉秀有些不悦,挥手让酒楼老板忙自己的去,最后叹了口气。
  “来就来呗,要是,我有一把衬手的剑该多好。”
  这次轮到老秀才不敢接话,他可是知道那把她相中的剑被他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后生们给整折了。
  日渐西沉,白玉秀竟然只点了一份油炸花生,慢悠悠的消磨时间。
  老秀才有些担忧道:“那小子走的太慢了些,会有危险吗?”
  白玉秀本来趴在栏杆上看日落,闻言,回过头来。
  “你想收他为徒的话,我一万个乐意哦。”
  老秀才哪里敢接这个大锅,连连摆手摇头,“我就是问一句,你当我啥也没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