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于所见处问光明

  青山提防着神庙,神庙何曾不时刻盯着青山在看。
  一刀起于城头,落于城中,手起刀落也只在眨眼之间。然而,姑苏城中忽然生出极为轻薄却很是凝练的水雾,寒意刺骨,这片凝滞的雾气将周桠的刀光拦腰斩断。
  白玉秀一刀破阵后,正是她最乏力之时,周桠岂会错过这个机会,随着一刀落空他陡然拔高境界,瞬间越过九品中境来到了九品巅峰,距离那悟道也只差一线。这些年他一直将自己的武道修为压在九品初境,从云台山往姑苏城的路途中他才稍稍放开限制,悄无声息的突破道到九品中境。而后又在白玉秀踏入姑苏城开始,他便准备着迈入九品巅峰境界。当他一刀斩出后,再无心头的障碍,刀随人起终于站在了九品境的巅峰。
  此刻,周桠拥有着无比的自信,气势最盛的时刻,他知道自己即将斩下的这一刀将会有着比拟小宗师境的威力。所以他越过城头,长刀所向便是状态极为疲惫的白玉秀。
  安世平此前一直站在白玉秀的三丈之外,此时他也一步迈出,指间风起,佛意盎然。白玉秀脑袋微扬,伸出手随意的抓住一颗佛珠于指间碾碎。安世平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白玉秀再次出手,抓在手心的却是三颗佛珠,手腕轻转,三颗佛珠如投林之鸟没入身后的城楼阴影中。
  迎面而来的三颗佛珠悄无声息,周桠有所觉察时已来不及,匆忙的立刀护住面门。
  一声脆响声如金玉,三颗佛珠几乎同时打中周桠手中刀身,他身形疾退撞塌一片箭楼后堪堪卸去些许力道。灰头土脸的摇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就是不自量力吧。”
  一道身影站在他身前,没有多说什么。周桠认得来人,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脸上立时飞射而出地跌落在翁城里,生死不知。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夫替霍将军收了你。”那道身形紧随而至,长袖拢起绕着周桠转了一圈后又是一脚踩出,将周桠踩进地面一尺有余,而后两只袖甩的飞起,穿过内城门一步一步朝着白玉秀走去。
  “善哉,善哉。”安世平双手合十,异常仔细的瞧了一眼白玉秀,眼中星辰寂灭,波涛暗生。
  白玉秀右掌一翻,剩余的那十四颗佛珠嗡地一震呆滞在四周不再飞速绕动。如盘中挑玉,树上摘花一一被白玉秀收入袖中。
  “怎样?”白玉秀挑眉问道:“秃驴,你满意了?”
  安世平苦笑摇头,摆摆手道:“贫僧只问一句。”
  白玉秀沉默表示同意,听他要问什么。
  “给雪山宗三十年时间如何?”
  白玉秀抬起右手,五指张开道:“最多五年。”
  “十五年。”五年太短,安世平无法接受。
  “那就十年,不能再多了。”白玉秀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不过有个条件,我要看一眼孔雀王的舍利子。”
  安世平眉眼含笑,不假思索回答道:“好。”
  “你这和尚又耍心机。”那个进城而来的青衫儒者瞪着安世平没好气地骂道。说罢,他转过身朝着白玉秀微微一揖,“多谢小师叔手下留情,我已经骂过打过那岑木头了,嘿嘿,好多年不打他这次总算逮着机会了。”
  白玉秀蹙了蹙眉头,有些不喜欢面前的书生,身体倚着本就秀气的狭刀歪歪扭扭弱不禁风。
  “不算完哦。”白玉秀继续耷拉着脑袋。
  青衫儒者毫不犹豫的让步道:“天道八剑只是暂借,玉安公归来之时,便剑归青山。”
  “剑阁少主当拜入我青山门下。”白玉秀继续提条件。
  青衫儒者有些为难,摸了摸鼻头,不情愿道:“这得看陛下如何决定,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做不了主啊。”
  白玉秀明白,他说的打死那就是真的打死,打生打死的那种打死,“那就各凭本事喽。”白玉秀说罢摆摆手,示意在场的二位赶紧走开莫要打扰她养气凝神。
  青衫儒者挠了挠头,一刻不停的转身离去。安世平继续站了了片刻亦转身离去,晃晃悠悠的出了姑苏城北门。
  待到二人出城,白玉秀心神一动,凝滞在姑苏城头的那片霜雾立刻消散,一抹湛青色的天空蕴着淡淡曦辉映照进清晨的姑苏。东方既白,独立长街,白玉秀抬手在额前搭个凉棚远眺晨辉。
  “师兄,你说我一定要杀人才行吗?为什么山下的人都这么麻烦呢,一点都不可爱。”
  自言自语的摇摇头,终究是少年心性,抖落两肩霜花,暂放心头烦恼,“管他劳什子,凡破不开看不透的,一剑斩之即可!”
  想要挥一挥手中的武器,才发现手中仍旧是一把狭刀,便自我安慰,这样也好,说不得我能刀剑齐修堪破大道樊笼,在寻到衬手的佩剑之前,就先用刀吧。
  转身步出姑苏城,迎面而来的是那李寺言,一脸紧张的模样,白玉秀瞧了一眼他身边的书生,心情暮然开朗,咧嘴笑道:“小王啊,你这身衣服还不曾换过呢,有些旧了。”
  王谢快步迎上,李寺言亦步亦趋跟着。
  “需要回青山吗?”王谢问的声音极小,“天道八剑已然投了凌烟阁,若回青山,我亲自护送便是。”
  白玉秀摇摇头,“下来一趟不容易,我需要四处看看再做打算。”白玉秀转头看向李寺言,想了想,说道:“那小子人呢,有机会就告诉他一声,要是觉着学宫的先生无趣,青山还是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先生的。若是待我亲自上门找,他可就要吃些苦头了。”
  李寺言在姑苏城外站了一晚上,王谢知晓其中蹊跷,见李寺言心质纯良无垢,又猜到些许蛛丝马迹,便将王宁的真实身份对李寺言一一说明。
  怎么说呢,李寺言虽看着木讷,心思也是极为剔透的。对于王宁他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他能理解王宁当时的难处,那时各自都是小孩子。小孩子能有什么选择的空间,对于大人们的决定只能服从。不是没有反抗,只是反抗没用罢了。就如同当年他并不喜欢读书,可仍旧被爹娘请了个严厉的私塾先生严加管教。
  只是现在想来,当时的种种都成了最为珍贵的光阴片段,他日夜不敢忘怀。一方面,时刻提醒着自己要手刃仇讎,另一方面只是为了能在岁月里不要丢弃那些儿时的美好。他至今仍记得书中的一句话,父母在,尚知来处,父母去,只剩归途。
  怕知怕归去之时,无颜泉下相见。这份仇他放不下,心结所在,即使他能体谅王宁处境也不愿多去面对。那意味着再一次去揭开血淋淋的事实,如果王宁永远不说,他只会当作不晓得,即使他已能揣测一二事实。
  有时候世间事就是如此,话说的太清反而会疏远。
  白玉秀见李寺言面有迟疑,又不知其中蹊跷,正待开口询问却见王谢拍了拍李寺言的肩膀,微微对白玉秀笑道:“我那侄儿生性跳脱,小师叔此行他在其中多有冒犯,此刻估摸着怕您秋后算帐已经在去往剑阁的途中了。”
  白玉秀眯起眼,秋风掠过,忽地眉头一挑撂下四个字:“这样也好。”
  见她模样,王谢反而手心冒汗,心道那皮孩子以后怕是要在太白峰上吃些苦头。
  “我想小师叔问一句话。”王谢躬身,执弟子礼。
  “问吧。”白玉秀柱着狭刀,抬了抬手,示意王谢立起身来,似是在有准备。
  王谢很是郑重,掂量片刻,问道:“请问小师叔,神庙光明神殿开启已有十数年,他日光明东顾,青山会在何处?”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长安以南,剑气长存。”白玉秀晓得眼前这个书生担心什么,虽说很多人将事情想差了,但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会时刻出来提醒你,道不孤,士志同。
  王谢闻言,一揖到底,“青山不孤。”
  说罢,王谢一身忧虑尽数除去,白玉秀蹙眉心思流转,暗道师兄果然说的没差,书读多了人是会傻的,至于你那么高兴吗?一时忧一时喜,啧啧,喜形于色,根基不牢,蹦蹦跳跳,地动山摇。瞅着一旁沉静的李寺言,顿时好感颇多,有几分山上人的沉稳担当。
  李寺言实则心中发毛,他觉得这二人云里雾里说的似是什么惊天秘密却理不出半分头绪。再一看神仙姐姐瞅着自己的眼神立即不敢多想,心头不断提醒自己要镇静,淡定。
  因为王宁曾对他交代,神仙姐姐喜欢淡定的少年。
  装淡定,有谁能比得过李寺言?他自认姑苏城第一淡定少年。
  姑苏城外,不少江湖人远远的看着他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很多都是被凌烟阁临时招徕的帮手,说白了就是混几两银钱花花。若真到了见生死一刻,没几个人会拼命,而且他们也不敢。凌烟阁是朝廷的,管辖着江湖事务,但青山剑宗却超然江湖。得罪朝廷和凌烟阁你还可以凭着一身武艺与胆量与之周旋,可冒犯了青山剑宗,那真是找死都无门。一来,山上人都太生猛,莫说还手之力,就是还手的胆量都没有几分。二来,江湖人多是敬重仰慕青山剑宗的,没办法,青山名声太好,又不怎么干涉江湖事务,还从来没听过青山剑宗的弟子与哪个小门小派的山下人发生过冲突。于是,青山弟子在江湖底层往往人缘极好。
  这一次,慕名而来,只为瞅一眼青山剑仙的风采的就十有八九。
  一位男子壮着胆子站在道旁恭迎那位踩踏着秋风而来的女剑仙,在江湖人眼中,青山剑宗的天下行走就是剑仙,独此一份。
  “你的刀不错,我先用着。”白玉秀率先开口。
  那位之前于城外的递刀者闻言心旌摇荡如沐春风,竟是连头都没有抬一直恭送着白玉秀一行远去。
  王谢走的稍稍靠后,面露无奈之色,心道青山剑宗的招牌竟是比天子诏令还管用,真不知陛下听闻后会不会更无奈呢。
  “小王,就送到这里吧,师兄临行前有交代,你那侄子必须入青山。”白玉秀口气很冷淡。
  王谢想了想就替王宁应下,只是不知到时候该怎样想学宫里的孟夫子解释,只见白玉秀突然走开片刻,一会又转回来,撇给王谢一封信,说道:“我要他亲自送上太白峰。”
  王谢一瞅信封上的姓名,心头一紧,询问道:“这……合适吗。”
  白玉秀一甩手冷哼一声,表示你是不是多虑了。王谢转身要走,却被白玉秀拦住,伸手道:“我没银子了,支援点?”
  王谢翻翻袖子,搜腾出几两碎银子放到白玉秀手心,白玉秀不悦道:“穷书生又不是真的穷,剑阁二把手,学宫小圣贤,你至于这么抠搜?”
  “文人清贫。”王谢抖抖袖子,“我是真的没有多少钱。”
  白玉秀咬咬牙,瞪道:“滚吧,滚吧。”
  王谢当真转身就走,快的那叫一个跑啊,一会就没了影。
  白玉秀无奈坐在山道上,望着站在底下的李寺言,问道:“你真打算跟着我学武功?”
  李寺言点点头。
  “我不太会教徒弟。”白玉秀摊摊手,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真的没教过徒弟,而且,她自己的功法比较特殊,无法传与他人。
  李寺言看着白玉秀。
  白玉秀有些无奈,她的确用了李寺言磨的药粉,按照山上的缘法,她必须了结这份纠葛才能直抵大道。现在想来就是王宁那小子给自己下套,可气。
  “那么,你想学什么武功?”白玉秀自己不会教,但她可以把这锅甩给别人,太白峰上还有好几个人呢。
  “跟您学剑。”李寺言说的斩钉截铁。
  白玉秀有些傻眼,她当然可以一掌打杀此人,但那样有违她本心,也与自己大道相左。
  “王宁教你的吧。”白玉秀眼无波澜。
  李寺言点点头,没有看她。
  白玉秀蓦然大怒,一拍大腿,声震山谷,竖起大拇指道:“少年,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