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见生死,不闻禅

  姑苏城外,寒山寺下,静淌的胭脂江一个优雅的回旋,自东南流向转为笔直的向东转身。
  一位青衫儒士拿着一本翻得起卷的旧书借着船内微弱的灯光看的津津有味满面红光,直到钟声结束他才合上书卷,瞧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笑道:“陛下要跟青山掰手腕,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三丈之外的身影转过身瞧他,想了想道:“陛下谋划甚大,你我未必瞧得出端倪,正所谓君心难测。”
  “读书读傻了吧,凌烟阁和枢密院合作却是数十年来的头一遭。”青山儒士啧啧叹道:“青山小师叔这是羞辱天下用刀之人呢,我能忍你能忍吗?”
  那人摇摇头,无奈道:“天下人皆知青山高不可攀,可是,青山到底有多高,这一次总会探得些许吧。不说那禅宗小宗师巅峰之境的芔藴,凌烟阁与枢密院以及龙虎山天师府皆有小宗师境界的高手来此,你觉得青山小师叔有几分胜算?”
  “未受伤前,八分胜算,受伤后,则只有三分胜算,现在进城嘛,则仅剩一分胜算。”青山儒士一步上岸,望着姑苏城方向,“何苦来哉呢?”
  “小师叔与陛下的赌约乍看之下觉得九死一生,可青山剑宗这些年来,哪一个穿得星月玄天服的不是九死一生才走到大道之上的?君心难测,大道更难求,说不得今晚我拼着这幅残躯也要为小师叔回护一二。”
  “王谢,你脑袋进水了!”青衫儒士破口大骂。
  王谢则不予理睬,只是念叨了一句,“天下欠青山多矣,又如何?”
  白玉秀一脚踩在姑苏城内,只觉得脚下之地顿时下沉了三寸,她看也不看城头之人,沿着城中大道一步步走过翁城,期间她只是用手掌拍了拍锃亮的刀身,好似在说等出了姑苏城你就暂且跟着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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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苏城外,一处山坳里,王宁心绪不宁把玩着一把短剑,口中念念有词,“你既不求我,我亦不会帮你,明明一个练剑的小姑娘却非要拿着一把刀喊打喊杀,啧啧,一点也不雅。”
  这时一位老者悄无声息的走到王宁身侧,操着一口地道的川府口音,说道:“少爷,老阁主吩咐,明日事了明日当归。”
  “知道啦知道啦,这次姑娘也见了,便宜也占了,就是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打死,哈哈哈。”
  老者闻言不置可否,心想也就是自家少爷,搁着天底下任何人恐怕都会被青山小师叔扒皮拆骨。只不过回到家中,老宗主会不会一怒之下要少爷以死谢罪那得看天意。
  这会儿,李寺言被朦朦胧胧的带到王宁跟前,身后站着王宁的娘亲吴槿,李寺言迷迷糊糊的,只是瞧着王宁跟前的一个老头给人一种阴沉的气息心中却也不惧。
  “宁哥儿,这人是谁啊,那位神仙姐姐好像独自进城去了,我们要不要帮一把?”李寺言觉着神仙姐姐似乎有些危险。
  “她?你那位神仙姐姐可厉害着呢,我倒是担心拿着刀的她会不会把姑苏城给削平了,这些你都无须担心,只是接下来我要跟你交代些事儿,你要听好了。”王宁直接了当,也不打算与自己玩了数年的伙伴打机锋,这时屋内那位阴沉沉的老供奉知趣退到门外,吴槿笑意盈盈的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也碎步出去,不过并不是退着出门的。
  至于屋内,吴槿并不打算去听,而是转过身瞧了一眼老供奉,开口第一句就是,“混帐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老供奉立时脸色惨白,打着颤儿想要解释却额头挨了一掌,轰然跌出四五丈外,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好歹是八品巅峰的武夫却被并不起眼的妇人镇压住浑身经脉的流转任由其宰割。
  吴槿一步踏前,一脚踩在来不起起身的老供奉胸口,极为轻淡的问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与凌烟阁私底下串通一气,泄露了宁儿与小师叔在上元观的行踪?”
  老供奉连咳书声,解释道:“临行前宗主嘱咐老奴可以在适当的时机锦上添花。”
  吴槿嗤笑一声,浑不理会老供奉的解释,只是没有再责问于他,收了对其真气的压制,“不管你早年同凌烟阁有多大的仇怨,既然你享受我剑阁的供奉,就该割裂一切无关的尘缘,至于那个老匹夫,我回去自会跟他计较,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跟着宁儿了,老老实实去剑阁之下磨炼身心,十年不得外出!”
  那老供奉此刻哪里还不知这吴槿的真实身份,心头巨震,竟是不敢耽搁半分立马转身往剑阁而去。
  屋外的动静不小,屋内却完全听不懂到,王宁拿出一个玉牌,递给李寺言,说道:“李寺言,我知道你一心想为家人报仇,你心中猜的不错,你的仇人我知道是谁,我也提前知晓你家的灭门之祸。但是,我救下你是念着情谊,以我的身份对方也不至于跟我为难,而救下你家里的其他人就会有很大的麻烦,而且是大麻烦。说白了就是,那时你我的交情还到不了那一步。”
  听王宁讲述的过程中,李寺言攥着玉牌,手指松了又紧,如此数次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我不怕你怪罪我,也知道你不会怪罪我,我王宁虽然比你只大了一岁,但也是个拎得清的人,在今日之前,我始终是你的朋友,以后能不能成为兄弟只在你如何抉择。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起朋友。”王宁心里也不痛快,有些话他憋了好久,当时在听到风声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告知李寺言一家,或者找人拦下那些杀手,但是他当时只有十二岁,家族里对他警告道如果他敢泄漏,李寺言一家只怕连灰都剩不下,不过他却可以暗中救下李寺言一命。
  十二岁的王宁面临人生第一道关卡,后来他的抉择是合理的,至少在当时是对的。如此一来,他却很难问心无愧的面对李寺言,所以他向家族言明,希望在姑苏城外再消磨三年。一来觉得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二来他始终觉得练剑先练心,或许应该看看书上的道理后再练剑不迟。于是这三年他暗中照顾李寺言的同时也将那一部分圣贤书籍看了又看,时至今日,姑苏城变故在即,他不得不挑明这其中的缘由,至于李寺言做何抉择他都不会后悔。
  “所以,你今天要告诉我仇人是谁?”李寺言抬起头,很是认真的看着王宁。
  王宁受不了李寺言的眼神,望向别处点了点头,“你手里的白玉牌便是线索,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我怕你去送死。你将它交给答应带你走的那个人,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谁害了你的爹娘。”
  李寺言盯着白玉牌看了会,心里跟神仙打架似的,他觉得很难受,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却想不明白为什么。
  王宁补充道:“往后,你拿着白玉牌可以去一个叫剑阁的地方或者去长安的稷下学宫找我。你不找我,咱俩就只是普通朋友,你若找我,你就是我王宁的兄弟,不管你认不认!”
  李寺言这一次没有沉默,只道会好好想想,然后谢道:“无论如何,谢谢宁哥儿!”说完就跑着离开了。
  王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王宁,你记住了,你这一辈子都欠着李寺言十二条性命!”
  “胡说什么!”吴槿一下子站在王宁跟前,在他脑袋既怜又恼的敲下一个板栗,宽慰道:“宁儿做的光明正大,当得起君子二字!”
  王宁缺只是摇头,问了一个三年前就曾问过的问题:“若是我执意救下李寺言家里人呢?”
  “你我二人身亡,剑阁一百年不得出川!”吴槿还是这个答案。
  “好,我们先回剑阁,再去长安。”王宁止住眼泪,从冲底下解开麻布裹着的一把断剑,看了看又包裹的严严实实,拽着吴谨的衣袖就要启程,“这把断剑我要找机会送到太白峰,估计还有一封信,也不知道小师叔啥时候会托人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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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了翁城,便是三纵三横的姑苏城。
  一线白虹倏然而至,笔直的射向白玉秀的眉心,白玉秀掌与眉齐,在白虹将至未至之时掌心一翻朝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变掌为抓,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被她随意一拧化作一团废铁扔到一旁。白虹将落,紧随而至的竟是一记从侧面劈出的掌刀,掌风凌厉罡风渗人,来者势必要取白玉秀的项上人头。
  白玉秀仍是不出刀,刀尖向下,一脚便踹在劈着掌刀之人的心窝处,痛呼一声,那人轰燃砸向街道侧面的房屋之中,稀里哗啦的一阵倒塌之声,竟无有多余的躁动,可见城中已经提前被清空,寻常人家已经被安置在别处。
  后半夜的姑苏城,残月悬天,白霜凌空,白玉秀双肩竟有一层剥似轻纱的轻霜未曾融化。
  长街的尽头,一位落魄的中年男子静静地望着长街另一头的身影,他刻意调整着自己的吐纳,准备在接下来的交手中,尽量的消耗掉对方的真气。若非对方在云台山下胭脂江上受了重伤,并且有确切消息表明,这位青山剑宗的年轻女子境界已然下跌,很可能连小宗师的境界都不曾拥有。就战力而言,仅有之前的六成不到。
  因着某些约定,这女子必须在小城姑苏城里与朝廷谈条件讲道理。至于其中的运作据说是自十年前就开始了,只不过他仍是想不明白,大秦朝廷十年的布局就为了杀一个小宗师境界的剑客?
  好在他不用想这些蝇营狗苟,他本是大泽西洲游历的江湖散人,来到东胜神洲仅为富贵而已。江湖磨砺,又无宗门倚靠,一般习武者很难有所建树,可他却凭着奇绝天资和坚毅的性格硬是一步步踏入了小宗师的门槛。明面上仗剑浪汤,暗中挂着凌烟阁客卿的身份行走江南七州之地。
  “你便是青山剑宗天下行走?”中年男子抽出自己的佩剑,左手两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一柄寒光熠熠蝉翼剑横在胸前。
  白玉秀隔着老远,又踏出一步,稍稍瞥了一眼手中秀气十足的狭刀,刀身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三寸,她现在有些纳闷一个豪气干云的大老爷们竟会用这样秀气的兵器,等自己回头一定要跟那汉子说道说道。
  “喂,我问你话呢,身为剑客,竟然改用起刀了?”中年男子见对方心不在焉,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心中有些不悦。
  白玉秀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啰嗦。”然后身动如风,一转眼就已经越过两条街道直直的朝着中年男子飞奔而去。
  中年男子眯起眼,浑浊的双眼一瞬间灿如星辰,似是见到了最完美的一剑该如何落下,以何种角度将心比天高的青山剑宗的天下行走打落尘埃。他深信,此战过后,他柯西将会在大秦一步青云,俯瞰大秦一十三州的天下英豪。
  “你身法不错。”柯西赞叹一句,“只可惜,还是不够快。”
  柯西不闪不避,竟是身子微微前倾,手中蝉翼的光华暴涨,凛冽的剑气撩开白玉秀的近身一劈。狭刀与剑刃渗耳的摩擦声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击而逝。白玉秀顺着力道身形斜刺里跃起,而后从侧面瞬间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记力道千钧的落斩。
  中年男子不得不身形后掠一步,同时肘、肩以及手腕微微一沉,蝉翼剑骤然向上崩起,力达剑尖堪堪抵住狭刀,而后转身、扣碗使一个挂剑式卸去了白玉秀大部分劲道。
  一个照面,双方各自出了两招。直到此时,柯西才将眼前这个出手利落身法敏捷的年轻女子放到了极为重视的地位。若说对方是剑客,那么截至目前的交手,对方表现出的是不亚于宗师的刀法理解。删繁去简,力求以最简洁的招式杀敌这是柯西一直以来就信奉的剑道,而今夜,他又见到了相似共通的刀道。
  不容得柯西怀有他想,白玉秀刀身一挽裹挟着对方的长剑挑至一旁,令其门户大开,紧跟着便是左手一掌印在对方的胸前。
  倏忽,一阵微不可察的涟漪荡开,柯西连退六步,在第七步不可避免落下时竟是逆着真气运转强横地用力一蹬将脚下的青砖踩的粉碎,以此止住身形。
  一时间,柯西只觉得自己体内一股肆意杀伐的剑意奔着自己的丹田而去。白玉秀也不一招致死,眼神越过中年男子微微佝偻的双肩,望向长街尽头的那座钟楼。
  白玉秀左手抹去挂在嘴角的血渍,嘲道:“老秃驴还不现身?”
  城外,最先立在江岸上的男子淡然说道:“难道真跌了境界?柯西竟只后退了六步?”
  上岸的青衫儒者,将脖子够了又够,虽然看不到城内的具体情况,却仍是拍了拍手,赞叹道:“这哪里是在羞辱天下用刀之人呢,刚刚那一掌你这蠢货竟没瞧出门道来?”
  “哦?请教一二。”那男子很自然的问道。
  “学三声狗叫,我就告诉你。”
  “汪汪汪。”对方毫不犹豫的就学了三声狗叫。
  青衫儒者顿觉无趣,乃着性子解释道:“虽暂时堕境,但眼光和意识却未折损半分。再者,以剑意化掌直接摧毁对手丹田,你觉得小宗师境界的柯西能做到吗?只可惜救伤未愈,力有不逮,才令柯西那蠢材拣着一条命。”
  那男子听闻后,意有所动,青衫儒者立时破口骂道:“人家是大道之争,你去掺合什么,小短腿却非要去蹚大江,当心形神俱灭!”
  “而且,有些鼠目寸光的庸才,真当青山剑宗好对付,太白峰上净是脾气和善的老好人?人长眼睛剑却不长。人家已经将天道八剑交予庙堂之上,有些人就该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们想死就由他们蹦跶!”青衫儒者将手中的书卷别再腰间,如同一座山峰挡住了中年男子的去路。
  “王谢,老子觉着你是块良玉才与你说这些,你若执意做那茅坑里的石头,我绝对不介意往茅坑里再多拉一坨屎!”
  名为王谢的中年男子不喜不怒,只是淡淡说道:“我只是进城听禅,禅宗的高僧百年难得一见,要不要一起?”
  青衫儒者后悔不迭的甩甩衣袖,阴风阵阵,哼笑一声:“你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