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请君入瓮

  细柳营是拱卫长安最精锐的军队之一,现任统领周桠官拜骁骑将军,武官二品秩。大秦国风尚武崇文,军功出身并不比读书差些,往往武将出身反比学宫的要更受世人推崇。
  沿着胭脂江上下十里都搜寻未果,周桠不得不改变策略,同时心头的阴霾也渐渐加重。在接到天子的密令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陛下一时意气竟做出这般举措,待到他看见学宫的夫子和凌烟阁的大阁领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寻常和棘手的程度。
  事情成了,他不能得到什么封赏,一旦失败或者围杀任务泄露,他就是第一个背锅之人。然而,深受皇恩是一方面,作为军人,他的使命就是服从。
  “岑老夫子。”周桠走到同样沉默的岑文远身旁,尊称一声后,问道:“现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否禀明陛下,我等率人沿着胭脂江逆流而上仔细搜寻?”
  老者轻叹一声,道:“是我们低估青山了,如今看来,那个自称白玉秀的青山女子定已脱离险境,或更甚者,这早已在她的谋划之中。”
  “那可是三州两府的炸药,怎么着她也不该活着啊。”周桠心中不断的否定自己的猜测,他不相信那人还能活下去。
  “人力有时而穷,青山之上岂是这般容易得手?”岑文远伸手试了试江风,道:“帝国下辖二十三州四府,此次行动,陛下也仅仅信任三州两府就很能说明问题啦。”
  周桠心头巨震,试探着问道:“莫非,青山要……反?”
  “青山永远是秦国的青山!”老人坚定的否认道,只是那下半句话他却如何也说不出口,陛下心里苦,他如何不是心里苦。真不知数百年前,那位雄才大略的始帝是如何与青山之上达成了那般协议。君君臣臣的秩序,恐怕这辈子他自己都瞧不到了。
  “天子却只是秦国的天子。”老人心中反复默念这一句不能说出口的叹息,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江岸,最后对周桠道:“陛下有后手,只是不再由我等操心了。”
  周桠有些倔强,竟然单单令细柳营的士兵驻扎云州,自己竟交割一切职务后提刀朔流而上,言道:“此乃私仇,吾往之。”
  一个九品的将军,带刀寻仇,这在大秦是不被允许的,然而这一次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或哑口不言。
  “由他去吧。”待收到这个消息后,秦天子倚坐在未央宫的榻上,毫无情绪波动的撂下这四个字。
  绛州有个小城,名曰姑苏,距离云台山约莫三十来里,不繁华,不喧闹,静谧如女子般斜卧在胭脂江畔,以江水为镜细细描绘红妆。自霜降过后,姑苏城竟悄悄的有些热闹起来了。
  王宁坐在已经收拾些许的道馆正殿中,嚼着半块馒头,口齿却出奇的伶俐,讲述着这几日的见闻。
  “城东头的史大爷总算爽利了,只是他加门前来了个算命的半仙,一身邋遢却铁口直断生意好的不行。城南客栈住进了一个官爷,一身鱼龙华服出手爷阔绰的很,只一日功夫就将姑苏城走了个遍,这几天又开始在城外寻寻觅觅,估计明个儿就朝着这上元观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新奇,偏偏是一个提着刀的大汉白日里寻山问水,夜里就在那城南住下……”
  白玉秀一直眯着眼,偶尔会稍稍睁开,用余光瞅一眼王宁,这时王宁便会与她直视刹那在将目光挪向别处,对此白玉秀已经见怪不怪,在调息了三个小周天后,问道:“一个男人,说话别这样遮遮掩掩。”
  “呵,那你还是不应允呗。”王宁打趣道:“城里的外地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冲着您来的吧。”
  白玉秀终于有些不耐烦道:“我说过了,不会轻易收徒,你觉得我是很好说话的人吗?”
  王宁站起身来,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馒头,转头朝着门外喊道:“李寺言,你自己来说,如果她再不答应,你明天就不要给她熬药了!”
  过了片刻,才见李寺言慢吞吞,极不情愿的挪步进来,也没敢抬头瞧白玉秀,只是糯糯的说道:“只要仙子姐姐肯传授半点武艺,李寺言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抬起头来,壮着胆子,望着白玉秀,只是片刻又低下头去。
  “为何学武?”白玉秀缓缓起身,从李寺言身旁走过,站在大殿的门口有些落寞。
  “报仇。”李寺言答的理所当然。
  “倒也实诚,你先前那番话我就当没听见,我要听你自己说。”白玉秀望一眼低着头的李寺言,再瞧一眼若无其事的王宁。
  李寺言攥着拳头,半晌,呼吸由气促转为平缓,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转头望向白玉秀,说道:“在自己很小时候,我爹娘就跟我说,君子不争,君子要性情如玉,立得正才能行的远。他说这是人间的大道理,即使是朝堂上的天子亦不能大过道理去。”
  “后来,宁哥儿说,好人终有好报,恶人自有恶人磨。可是,为什么我爹娘没落得好报?城头的张铁匠说这世道有时候是站在恶人那一边的,老天爷都没办法,遭罪的往往都是好人。宁哥儿劝我,做人就要以牙还牙,你必须得活下去给你爹娘把仇报了,否则即使去了阴间,你爹娘的魂魄也是无所依托变成了蒙冤的孤魂野鬼。”
  “所以,我日日守在家门口附近,想找到杀我全家的仇人,后来宁哥儿又说,我即使找到了也打不过,因此我需要奇遇,需要一个引路人来教我武功,而神仙姐姐就是我的奇遇!”
  说完后,李寺言就那么盯着白玉秀的背影,见她笔直的背影在心头一点点拔高,最后变得比青天还高。
  “你知道我是谁吗?”白玉秀头也不回,突然问道。
  “不知道。”李寺言回答。
  白玉秀又问:“想知道吗?”
  李寺言看看王宁,点点头。
  白玉秀嗤笑一声,转过身来,最先看着王宁道:“你很聪明,或者说你很有城府,你知道我没有杀人的念头,所以你一步一步试探着我的底线。”
  说到此处,王宁手心开始出汗,经不住的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心虚啊。
  “我最近有个大麻烦,我等的人如果明天还不到,我便亲自去城里打发那些人,”白玉秀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难道你就不怕我打输了,罩不住你和你的家人?”
  王宁撇撇嘴,心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哪能现在告诉你去。”
  白玉秀又望向李寺言,叹口气说道:“你们两人执意卷入这趟浑水,起因在我,所以我会护你们周全,前提是我能活着离开绛州地界。到了那时,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自然有人教你武艺,至于以后,你莫要提起关于青山剑宗的一切。”
  李寺言猛然抬头,一双眼睛由茫然变为坚定。
  “你可以下山去了,明日己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李寺言欲要说些什么却被白玉秀止住,只留下了王宁有话与他交代。
  “难道要我动手不成吗?”白玉秀好整以暇的坐在火堆旁,声音冷冷的问道。
  王宁一拍额头,心中骂一句最毒妇人心,嘴上却拣着最动听的好话夸赞白玉秀,白玉秀听得烦了,厉色道:“你自己废了双眼还是拔了舌根?”
  王宁戛然止住,一脸无辜状,告饶道:“姑奶奶,我当时已经交代了,您何必这般斤斤计较,您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啊,我肉眼凡胎哪里瞧得清楚,早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白玉秀拿起一个柴头,添了添火,丝毫不为所动,等着王宁接下来的话语。
  王宁心中里终究是急了,迫不得已道:“前几日我过了学宫选拔的初试,已经算半个学宫的人了,我以学宫夫子的名誉起誓,若是刚才有半句假话,现在就叫我被雷劈死。”说完他拿余光瞅了瞅白玉秀,心道,哼哼,这下你总该不计较了吧,老子可是发了狠誓。
  白玉秀稍显意外,打趣道:“呦,原来是半个读书人了,我还以为是学宫的小学究呢,不过,你当那学宫的的夫子我就不敢喊打喊杀?”
  “既然读了几年书,那也该知晓一句话,所谓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那么你咋一点没有正形呢?”
  之前任凭白玉秀怎样打趣,王宁都不曾在意,但是白玉秀的一句行必有正,如当头棒喝,王宁心中顿时警醒,忙行一礼,为自己的唐突和轻浮道歉。
  白玉秀忽觉得有些无趣,若无王宁相救,她自然死不掉但也不会恢复的这般快。然而对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她心中仍是不喜的,天然有种排斥心理。若在外人看来,她这般做法已是不知好歹,但她偏偏心安理得。
  想着这或许是上天给予王宁的一桩福缘,便有心点拨一句。这两日她自然也从少年的行事和言语中了解到这人乃是一个有趣的妙人,本性纯良,虽不是山中璞玉,身上那份人间烟火气却端地令人倍感亲切,只是不知在浊世之中打磨数载后他的人间烟火还能保留几分真切。
  蓦然想起,在太白峰上,那个也曾伴着自己的朗朗书声,她竟然有几分欣喜,便也不再藏私,坦然道:“之前曾与你有过约定,待此间事了,你需要替我往太白峰送一封信,信送到后,那半截兵刃你便自己留着,如何处理全由你自己。”
  王宁听得此言,心知这是赐予自己一桩机缘亦未多说什么,待得片刻心念着家中母亲,便要匆匆离去。临走时,白玉秀特意嘱咐,道:“明日你就呆在家中,这姑苏城不太平。”
  “好的,仙女妹妹也早些休息。”王宁口中叫的亲热,将那妹妹二字咬的极重。见白玉秀听了后没有预料中的反应,就顿觉无趣,告辞下山了。
  走到半山坡上,王宁才舒一口大气,拍拍胸膛,心道总算安全了,“呵呵,现在是深秋末尾,转眼就要入冬了,哪里会打雷,这位小姑娘也太好骗了些。”
  只是心中刚想到此处,就听得头顶轰隆一声巨,吓得他拔腿就跑,口中嚷道:“昊天老爷莫不是疯了,这会儿打什么雷啊。”
  白玉秀一掌劈了观中的神像,秀眉倒立,口中骂道:“这臭小子,趁我想事情竟占我便宜便宜,你全家都是妹妹!”
  可怜那神像的脑袋咕轱辘辘的滚到白玉秀的脚下,大睁着的双眼无助而冤枉,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白玉秀的暴行。
  便在此时,一声清啸往这边传来,白玉秀瞅了瞅自己着一身玄色的短袖劲装,虽然没有了轻灵飘逸的却格外的爽利干练,心道那小子竞也有几分眼光,能在着样偏僻的小城里买到这般称心的衣衫。
  她拍了拍手,走出正殿,站在山顶将姑苏城一览无余。身侧一人距离自己十丈站定,与此同时悠远的钟声也徐徐响起,她抬眼望去,那是姑苏城东面的寒山寺传来的动静。
  “有意思了,看来这里卧虎藏龙呢。”
  白玉秀摆摆手,让身侧那人站远些给她让出道路,那人一言不发,很是识趣退开一段距离,之后始终以十丈之距远远的缀在白玉秀身后。
  行不多步,又有几道身影飞掠而至,均是不敢靠近,只是在侧在前或是在后缀着,无人敢逾越十丈之距。
  “我很好奇,雪山宗究竟派了何人来此,半夜敲钟,给鬼听吗?”白玉秀,抬手随意指了指寒山寺,脚下也不停,朝着姑苏城缓缓走去。
  “不管是哪个活佛座下,均有金刚之怒。”
  “嗯嗯,你说的对,出家人打生打死才是修行,我一定会帮他超度。”白玉秀稍稍瞅了那人一眼,便无心与他多说。
  答话那人正是寒山寺的主持,白玉秀岁不认得但他一身苦行僧的装扮实在是太过扎眼。禅宗在大秦地界上可以说是连贩夫走卒都不如,诸子百家,唯独禅宗不受欢迎,所以他们过的苦些,真的不是他们想当苦行僧。
  这次接到秦国凌烟阁的江湖令,他立即往禅宗总门雪山宗递了消息,却不想来的竟是禅宗高僧,想到此役结束后,大秦朝廷对禅宗的敌意减退,说不得自家宗派便会渐渐起势呢。至于青山剑宗,他知之甚少,只当是秦人口中的吹嘘罢了。只是难以相通这位看着年龄不大女子如何需要这般劳心劳力的布置,只消自己一拳便能替她往生。
  姑苏城今晚并没有关闭城门,城头上站着提刀的周桠,他知晓将会有一场生死大战,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刀锋之前所向无敌。
  “恭迎青山小师叔入城。”
  白玉秀看也不看他一眼,咱再城门口,回头一望,对身后人说道:“给我把刀。”
  青山小师叔需要把刀,天下第一的剑宗小师叔说她需要一把刀。
  没有刀我就不进城了。这是白玉秀的言下之意。
  很快,一把刀便被递了上来,递刀者眼神炙热,他明白这将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荣幸。尽管他也是为了杀人而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青山剑宗的无比崇敬。
  “好刀。”白玉秀赞赏一句。然后就,单手提刀,一步一步跨进了姑苏城。
  远在寒山寺的钟声在这一刻终于停下,一声充满慈悲之意的佛偈响彻整个寒山寺,于是,一个半披袈裟的和尚从莲座上起身。“佛曰,坐亦禅,行亦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