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重耳娶亲

  重耳回到客馆后,秦任好一连几日赐酒赐物,殷勤相待,但并不提送重耳回晋国一事。
  这日秦任好在外朝宴请重耳,重耳请狐偃一同前往,狐偃道:“秦君宴请公子,必有深意,咱们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不容再有闪失。我已经老了,不能再陪伴公子左右,还是让赵衰担当此任吧。”
  重耳带着赵衰出席宴会,秦任好以对待国君的礼节款待重耳,钟鼎鸣食,礼乐雅奏,席上遍坐秦国的名臣良相,百里奚,蹇叔,公孙枝,还有公子絷等人,重耳与众人也一一见礼敬酒,大家互敬几巡酒后,秦任好兴致盎然,和着乐声,大声唱起歌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这是一首宴请宾客时常唱的曲子,无非是欢迎嘉宾之意,重耳也适时起身,唱道:“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鸟穴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
  在座之人都听出重耳曲中向秦君的求助示好之意,秦任好点点头,也和了一首曲子,唱道:“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这支歌的本意是训练好马匹,准备好战服,军队即日出征,以辅佐当今天子。重耳心中一动,正思忖该如何应答,赵衰起身道:“多谢国君恩赐,公子还不快谢恩。”
  重耳急忙起身,走下坐席,向秦任好行稽首大礼,秦任好也忙走下主席,向重耳辞谢,“寡人无功不受禄,哪里敢受公子如此大礼呢?”
  赵衰在一旁道:“国君既然引用诗经,‘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表明国君愿意帮助公子重返晋国继任国君,如此恩德,胜过再造父母,可与天地相配,公子岂能不拜谢?”
  秦任好虽有心想扶持重耳,但一来这等大事不能轻易做决定,二来重耳不提,自己也不便主动提起,今日喝了两杯酒,唱歌之中无意将心事坦露了出来,被赵衰抓了个正着,自己受了重耳这一番跪拜,到是推脱不得了。
  秦任好哈哈一笑,扶起重耳,彼此心领神会,重耳回到坐席,再次向秦任好敬酒。
  秦任好道:“寡人有一位庶出的公主,年方妙龄,想嫁给公子,公子觉得如何啊?”
  重耳答谢道:“在下已近知命之年,公主妙龄,嫁于在下恐怕不妥,再说在下在翟国和齐国时已娶过两位夫人,公主若居于妾室,恐怕会怠慢公主。”
  “无妨,寡人的这个女儿母亲去世得早,无依无靠的,寡人也不忍心将她远嫁,就让她给公子执帚洒扫,也不辱没了公子的体面。”
  见秦任好执意要嫁女,重耳只得答应下来,众人又饮了一回,宴席便也散了。
  第二日,秦任好命人将客馆旁边的一处正房打扫出来,拨了内侍宫女过来侍候着,让重耳早些准备迎娶公主。正午时分,秦任好挑了个吉时,就将公主嫁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四个滕女,众人前呼后拥地将公主送入房中。
  重耳一早在下人的侍候下,穿上了一身隆重的缁衣婚服,收拾妥当了,重耳看时辰还早,便到偏屋来,在兄弟们的住处坐着,拿话闲扯,眼看到了吉时,还不往正房去。
  先轸道:“吉时已过,公子还不回房,怕是新夫人都要等急了。”
  魏犨道:“秦君出手果然大方,一嫁就是五人,咱们再不回国,这小小的客馆怕是要容纳不下。”
  众人说笑一阵,催着重耳回正房去,重耳看看实在也挪不过,只得慢慢踱到正房来。
  婢女们早已迎候在外,簇拥着重耳进了内室。重耳见一位盛装的年轻女子,蒙着盖头,坐在床榻上,旁边站着四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见重耳进来,一齐起身行礼。
  重耳也不看那几个女子,兀自到案几边坐下,拿了一卷书看起来。几位滕女不敢打扰,只在旁边添香捻烛,默默侍候着。
  外面的更鼓打过三更,重耳还是端坐不动,众女子也只得在旁侍立着,公主坐在床榻上,既不挪身,也不言语。
  重耳坐了半日,觉得身困神乏,这才起身,走到床榻边。滕女们帮重耳除了衣袍,脱下靴子,重耳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四个滕女走到外面去,只留下公主一人陪着重耳。重耳倒在床榻上,纳头便睡,不一会便鼾声大作,那公主也只得自己把盖头揭了,在旁边睡下。
  第二日重耳醒来,公主已经起床,唤进四位滕女来侍候重耳洗漱。一位长着长容脸儿的滕女端着水盆过来,给重耳洗手,重耳将手略搓了搓,不待另一滕女将巾帕递上,便一甩手,转身就要走,不想这一甩,水珠四溅,将那长容脸儿的滕女洒得满身满脸。
  滕女当即将水盆用力朝案几上一放,哽咽道:“秦晋同为诸候大国,地位相当,妾身虽然只是个滕女,但也是出自公候之家,行止并无任何失当之处,公子可以不喜欢妾身,但不可以污辱妾身。”
  滕女说完,一扭身就跑出屋去。
  重耳一时愣住,自小到大,侍候过自己的人不少,从奴仆到内侍,再到姬妾,从没有人气性如此之大,为了一点小事就冲自己发脾气,虽说自己刚才行为并不符合礼节,但也无过份之处,此女莫非另有来历?
  此时公主和另外三名滕女也一齐向重耳行礼致歉,重耳道:“此女究竟是何人?”
  公主道:“不敢欺瞒公子,她就是秦君的长公主,怀嬴,曾经嫁给晋圉,是晋圉的前夫人,晋圉跑回晋国后,怀嬴便待守闺中。此次秦君真正想嫁的,其实就是怀嬴,我们几个并非公主,都是公族中的女儿。”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秦任好想将怀嬴嫁给自己,却又担心被自己拒绝,所以将她混入滕女中,幸好自己昨晚并未临幸她,否则生米煮成熟饭,更是推脱不得,如今她既自去,就随她罢了。
  重耳洗漱过后,就到偏房来,众位弟兄都在座,见了重耳,一齐打趣道:“公子疲累了一晚上,怎么也不多睡会儿,一早就起来了,放着娇妻美妾在屋里,却跑到这儿来与我们厮混。”
  重耳将今日早上的事说了,众人又纷纷调笑起来。狐偃道:“这也是秦任好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知那怀嬴相貌如何,若是过得去,公子就收了吧。”
  重耳正色道:“这如何使得,她原是晋圉的夫人,晋圉又是我的侄儿,我若娶了她,于伦理不合,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正说着秦任好派人来向重耳传话,原来怀嬴刚才自认受了委屈,一怒之下跑回了宫室,哭泣不止,长漪百般劝慰,又让人告之秦任好,秦任好遂写了一封帛书,派内侍交给重耳。
  内侍将帛书给了重耳,重耳打开来看,信中秦任好称自己喜爱这个女儿,不忍让她终生独守空房,可又怕重耳嫌她是晋圉之妻,遂将她混入滕妾中嫁给重耳,信中秦任好言辞颇为谦恭,自称欺瞒公子,是寡人之罪,怀嬴无礼,如何处置任由公子。
  重耳一时拿捏不定,将信交给众弟兄们传阅,胥臣道:“依我看,公子对纳娶怀嬴一事大可不必在意,晋圉如今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陌路人而已,是他不义在先,公子何必耿耿于怀?”
  狐偃道:“咱们与晋圉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之战,公子既已准备从他手中夺取晋国,娶他的夫人又有何妨呢?”
  重耳向赵衰道:“赵兄弟觉得如何?”
  赵衰道:“古语有云,有求于人,必先给予;欲人爱已,必先爱人;欲人从已,必先从人。如今咱们对秦国毫无恩惠,却指望秦国能帮助咱们回国继任,岂不是贪得无厌?即使公子娶了怀嬴并善待之,将来之事都难以预料,公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重耳叹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将来我若成了一国之君,却娶了一个侄儿的弃女为夫人,传出去让我如何面对国人?”
  狐偃正色道:“秦君在信中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公子若不愿娶怀嬴,难道真的等着秦君来向你陪礼吗?”
  狐偃说罢起身,拂袖而去,兄弟们知道重耳一时难以回转过来,也不好多劝说,纷纷散去,留下重耳一人对着帛书发呆。
  此时有个内侍进来,说秦夫人有请,让重耳到长信宫一坐。
  重耳跟着内侍来到长信宫,进了门,见长漪还在用早膳,旁边站着一个女子,长容脸儿,虽然重耳未曾细看过她,但依稀就是那个被自己洒了水的怀嬴。
  长漪招呼重耳一起坐下用膳,怀嬴拿来箸勺,摆上碗碟,就要退下,长漪道:“你也一起坐下吧。”
  怀嬴道:“妾身身份低贱,还是在一旁侍候夫人和公子更为妥当。”
  “无妨,你是长公主,又是秦君最器重的女儿,一起用膳也无妨。”
  怀嬴只得在长漪身旁坐下,坐在重耳对面。重耳瞥了她一眼,见她长得蛾眉清淡,唇若点朱,眼眸清亮,玉胆悬中,不施脂粉,淡淡的如秋菊一般。昨日重耳也没有细看她,今日一见,觉得也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长漪道:“将怀嬴嫁给二弟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太过唐突,没有事先问询二弟的意思,还请二弟不要见怪才好。”
  “夫人说哪里话,夫人也是一片好意,愚弟还要拜谢夫人才是。”
  “说起来她是秦君的长公主,她的母亲是位小国的公主,自幼就嫁给国君,自我嫁入秦国以后,一直悒悒不乐,没过多久就病故了,留下这个女儿,我和秦君都爱若明珠。本来上次我就要向二弟说明,可又怕二弟不同意,所以才出此下策,我爱惜二弟的心意,正如疼惜怀嬴一样,其实并不分伯仲,二弟可能体会吗?”
  重耳只得点头。
  “二弟啊,抛却那些家国仁义的大道理不谈,怀嬴她一个女儿家,年纪轻轻的就被夫抛弃,为人父母的哪能看着女儿守寡孤老一生?何况论才能和性情,怀嬴本就是众公主中最出众的,二弟周游列国多年,救人于患难无数,如何对一个弱女子漠然不作为?作为长姐,我还是希望二弟能慎重考虑这门婚事。”
  重耳一震,放下碗箸,向长漪拜谢道:“夫人一番话,让愚弟如醍醐灌顶,愚弟知错了。”
  长漪扶起重耳,笑道:“错本在我,二弟何错之有,二弟是成大事之人,明性至理,纵然一时有些想不开,也是一点就透,二弟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重耳在长信宫中用完早膳,又陪长漪坐了片刻,便辞了回客馆。
  重耳回去后,考虑再三,思忖既然要迎娶怀嬴,不如就光明正大地娶她过来,封她做正夫人,了却秦君和长漪的这桩心事,于是让胥臣写了聘书,拿出身边仅有的白璧两双,让狐偃去向秦任好提亲。
  秦任好收到聘书,自然喜出望外,择吉日将怀嬴用轿辇抬过来,重耳也用正式的婚媾之礼,迎娶了怀嬴。
  洞房之内,两人相对而坐,怀嬴今日盛妆打扮,头上副笄环绕,珠翠满鬓,眉挑远山,唇点红妆,将原本苍白的肤色衬得更显白晳,只是重耳却无心于眼前的美色,只是看着烛台上的蜡烛发愣。
  怀嬴也默然无语,两人坐了良久,听着外面酒宴上的喧闹声逐渐散去,下人们的脚步声和咕哝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外面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蛰虫小心翼翼地鸣叫。
  重耳见怀嬴单薄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道:“夜晚天寒,叫下人们烫壶酒进来,夫人喝杯酒,暖暖身子。”
  怀嬴淡淡道:“不必了,臣妾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西北的冬天来得早,主公也需多添一件衣裳。”
  两人又默然半晌,重耳见天色不早,便吹熄了蜡烛,两人和衣上床,各自就寝。
  这一夜,重耳彻夜难眠,看着睡在身旁的怀嬴,重耳想起了泌格和平戎,眼前的怀嬴虽然近在咫尺,却与自己似是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感觉疏离而陌生。
  重耳掏出怀中的弹弓,轻轻抚摸着,沁格的面容几乎已经模糊不清,但每每想起沁格,重耳心中就浮上一层暖意,多年来对沁格的思念早已成了重耳的一种习惯,如同掌心的厚茧,头上的白发,虽无热烈,却让人心底踏实而温暖。当年自己临走前,泌格的一句‘我等你回来就是’,重耳依然记得清楚,那声音、表情,至今回荡在耳边,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重耳又想起离开齐国时,平戎劝自己的一番励志话语,若不是当初平戎狠心将自己送出齐国,他重耳如何能走到今日,自己又怎么能辜负平戎的一番忍痛成全之意?多少难眠之夜,重耳想起平戎曾经说的那句,‘相信终有一日,公子会派人驾着华盖马车来接妾身’,每念及此,重耳就暗下决心,今生若存一口气,就绝不辜负平戎的殷切期盼。
  重耳叹一口气,如此长夜,平戎和安娘两人,恐怕需要互相依靠着才能度过吧。
  重耳胡思乱想了半日,近四更时分才沉沉睡去。几日后,重耳带怀嬴回拜秦任好和长漪。怀嬴举止娴淑静雅,对待重耳既无过分狎昵,也不马虎,总是恰如其分,点到即止。两人偶而在众人面前有亲密之举,也不过是碍着长漪和秦任好在场,逢场作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