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治玉高手

  重耳与赵衰和胥臣结伴而行,出了重明馆,往东走百十步,绕过几处馆舍和殿阁,见一排高丈余的竹篱,爬满了茑萝、菟丝子等藤蔓植物,垂绿倚翠,郁郁苍苍,遮挡住了园内的景物,只透出远处一角玲珑的楼阁飞檐。
  绕过竹篱后,出现一个圆形的垂花拱门,三人走进去,景色豁然开朗,庭院虽然规模不大,也是有山有水,穿插着绿树繁木,静流小池,池边多用山石堆砌成高低的假山,引池水从假山下流过,穿洞引穴,水流淙淙,最后汇聚到西南的一处大水池。
  池上多建斗拱小桥,与曲折的游廊相连,迂回转折,蓦然回首时,发现已是景移物换,可谓一步一景,赏玩不厌。与齐国的景色相比,楚国的宫苑少了些直抒胸臆的气势,更多了几分灵奇俊秀。
  三人正沿着小池赏玩间,就听传来一阵小儿的嬉笑声,只见几个八九岁光景的儿童,梳着总角丱发,衣着罗绮锦绣,正在假山下的石洞内玩耍。
  其中一孩童提议道:“此处多山洞,不如咱们玩捉迷藏。”
  众孩童都拍手称好。一个长得蜂目圆脸,穿着红衣的孩童一指一个青衣孩童,“我们藏,你来找。”
  青衣孩童一脸不情愿,嘟囔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
  红衣孩童道:“我是太子,你们都得听我的。”
  青衣孩童不敢反驳,只得任由别人蒙住双眼,别的孩童都嘻笑着跑开去,在树后,假山下,躲藏起来。
  待别的孩童都躲藏好,红衣孩童走到青衣孩童身旁,嘘声道:“我知道他们藏在哪,你随我来。”
  红衣孩童牵着青衣孩童的衣袖,引其走到一座石桥上。那石桥不过数尺宽,贴水而建,四周并无凭栏,青衣孩童蒙着双眼,双手在前方乱舞,连声问:“到了么?”
  此时正在不远处观望的赵衰说声不好,一纵身朝石桥边奔去,红衣孩童突然伸手向青衣孩童推去,青衣孩童向前一个趔趄,直朝池中跌下,双脚刚刚沾着水面,被赵衰一手抓住衣领,径直从池上拽了回来,
  青衣孩童除下蒙眼布,四处张望,犹是一脸迷茫不解。
  红衣孩童见陡然出现几个不明人物,心里发虚,转身就跑,一众孩童也跟着一拥而散。
  此时随姬带着几个婢女从长廊处匆匆赶来,见了青衣孩童,一把搂住道:“让你不要离开内苑,你偏不听,跟着那几个黑心黑肺的坏种跑到西苑,被他们作弄死都不知道,若不是这位壮士救了你,你就成了池里的水鬼了。”
  原来这孩童正是随姬的儿子—熊职,适才随姬沿着长廊过来时,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十分后怕,忙拉着熊职向赵衰磕头。
  重耳和胥臣也上前见过随姬,随姬含泪道:“若非诸位相救小儿,我们母子今日怕是要生离死别了,小儿若不在了,妾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随姬说着垂下泪来,重耳道:“小儿玩闹,不知轻重也是有的。”
  “你们不知道,刚才要推职儿下水的正是太子商臣,他哪里是玩闹,分明是存心要将我儿置之死地,我看他是故意引诱孩子们来这里玩耍,想乘人不备时对我儿施以毒手,小小年纪已是歹毒至此,让我们母子今后在宫中如何存身啊?”
  重耳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安慰数句。
  随姬抹了抹泪,道:“晋公子与妾身数次有恩,妾身感激不尽,晋公子今后若有用得着妾身之处,尽管开口,妾身必尽力相帮。”
  重耳三人向随姬告了辞,走出西苑来,回到重明馆,见弟兄们聚在一处,正在讨论寻找结缡一事。狐偃不赞成帮楚王寻找结缡,因此不曾参与讨论。众兄弟七嘴八舌,都道既然结缡当初是从万成手中卖出的,恐怕与他不无干系,何况他还拿了重耳的玉佩,不如就从他身上下手。
  最后众人议定了,重耳让颠颉、魏犨和先轸三人扮成商贩模样,守在令尹府附近,待万成一出来就拿住他,不想三人守了数日,那万成象消声匿迹了一般,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
  这日众人在令尹府四周转悠了一日,眼看又是徒然无获,天已将擦黑,众人只得返身打道回府。
  忽见令尹府后院的小角门“伊呀”一声打开,一个车夫赶着辆马车出来,朝街市急驰而去。众人精神一振,施展开轻功,一路尾随着马车。
  马车到了一家店铺门前,车夫停了下来,万成从车厢内跳下,向车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后就出来。”
  三人听在耳中,暗暗欣喜,躲在街巷拐角处,只待万成出来后便将其制住,不想等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万成的踪影,不多时,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出来,将店铺关上门,就转身离开了。
  先轸道:“糟了,只怕咱们中了万成的计了。”
  魏犨上前,一脚踹开大门,众人冲入店铺,果然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张破旧桌椅外,别无一物。三人冲入后房,只见一扇朝着巷口的后门大开,不用说,万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颠颉气得拿起铜锤,一锤就把墙面砸了个大窟窿。
  魏犨道:“当真奇了,说起来我等也都是豪杰之士,有万夫难挡之勇,却数次栽在万成手中,今后非要将他拿住了,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颠颉道:“他好不容易出府一趟,被咱们盯住,却又跑了,以后却是再往哪里寻他?”
  先轸道:“万成既然是做玉石珠宝生意的,不如咱们去珠宝铺打听一下,或许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也不定。”
  众人见天色已晚,只得先回重明馆,将今日之事告诉重耳,重耳也是一筹莫展。第二日重耳叫上众兄弟,一起到街市上,分头去珠宝古玩店打探万成的消息,谁知众人打探了两日,将全城的店铺都问过,也没有人知道万成的行踪。
  这日蒍吕臣上门来拜访,询问重耳寻找结缡的进展如何,重耳只得如实相告。
  蒍吕臣道:“公子找不到万成,不如试试别的线索。结缡既然是天下至宝,接触它的除了君候外,必然还有治玉的玉工,或许玉工知道结缡的消息也不定。”
  “不知楚国最好的玉工是谁?”
  “楚国最好的玉匠名为石缺,家中世代为治玉工匠,曾服侍过楚国数代君主,不仅能治玉,还能识玉寻玉,赫赫有名的和氏璧便是出自其家族之手,石氏一家原在楚宫任职,到了石缺这代,不知何故辞去了玉工一职,回乡隐居去了,一般人恐怕难以觅其踪迹,所幸我与他略有些交情,知道他的住处,你们仔细寻去,找到他应该不难。”
  蒍吕臣详细交待了石缺的住所,重耳谢过后,羿日就带着几个弟兄寻访而去。
  这石缺住在郢都往北约五十里外的一处郊邑,重耳等人一路走来,见水田交织,阡陌纵横,村舍相接,鸡鸣狗吠之声不绝,虽不是山水钟秀之地,也是一处野逸闲居之所。
  重耳按着蒍吕臣给的方位,到了一处山坳之地,这里别无他所,只在几棵老树之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破败的黄泥竹屋,茅茨为顶,横木为门。重耳连门也不用敲,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就带着众人径直进了屋。
  屋内十分昏暗,一张残几,一床破褥子,数只瓢盆烂瓦,几无一件完好之物,唯有屋中摆着一架制玉用的砣机,还十分齐整。屋中无人,只有墙角的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灶上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也不知烧的何物。
  颠颉嘀咕道:“蒍吕臣给的住所是不是错了,一个有名的治玉工匠,再怎么不济也不能住这种地方吧?”
  重耳又高声喊了数声,颠颉道:“公子不用喊了,这么点大的屋子,要是藏个人我们还能看不见?”
  颠颉转身就要往外面走,那灶膛内不知烧着了何物,突然冒出滚滚浓烟来,只见一人从灶台后奔出,大口咳呛着,连连擦泪。
  黑烟呛得重耳等人也是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待烟气消散了,众人才看清此人是个五十开外的枯瘦小老汉,脸色黑黄,形容猥琐,穿着件比灶灰还脏的麻衣,实在是貌不惊人,怪不得躲在灶台的角落里,一时谁都没有发现。
  重耳上前行礼道:“不知阁下可是石前辈?”
  小老汉搓着乌黑的一双手,“当真是稀奇得很,小老儿这个草屋竟然有如此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光顾,还称我为前辈,真是折熬小老儿了。”
  “果真是前辈,请受我等一拜,我等早就听闻石前辈是楚国赫赫有名的治玉巧匠,所以特地前来拜访,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重耳上前向小老汉行了礼,小老汉笑道:“我道今日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贵客,原来是来拜访家兄的,兄长确实是治玉能手,但是他几日前就出门远游去了,小老儿只是他的仆人,替他看着家而已。”
  颠颉不悦道:“你既不是石缺,为何不早说,生受了我家公子一拜,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吗?”
  “小老儿姓石不错,你家公子一开始问我可是石前辈,小老儿也没说错啊。”
  颠颉将眼一瞪,刚要发作,被重耳拦住,重耳道:“不知石缺前辈往哪里去了,几时才能回来?”
  “家兄四处云游不定,常常一年半载不回来,家兄前几日刚走,数月内怕是不会回来了。”
  重耳一时踌躇不定,魏犨道:“石前辈既不在,咱们改日再来吧。”
  众人刚要走,先轸道:“且慢。”
  先轸走到小老汉跟前,道:“阁下自称是石老前辈的仆人,可是依我看,你就是石缺本人。”
  小老汉一脸惊诧,“小兄弟一表人才,眼光却是差了,小老儿这般模样,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治玉高手呢?”
  先轸道:“我有三条道理,你听我慢慢道来。其一,你既说石老前辈不在,为何屋中的治玉砣机擦得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经常使用不怠。”
  小老汉点点头,道:“小兄弟好眼光,只是这个好解释,此物是家兄的心爱之物,临走时曾嘱咐我好生看护,所以小老儿日日擦拭,不敢惰怠。”
  “那也罢了,其二,用砣机治玉之时,需要将玉石放在水中,借解玉砂之力磨磋雕琢,因玉工的手长期浸泡在水中,皲裂挫伤是常事,我看你的手,皮茧粗厚,伤口密布,显然是一双长期治玉的手。”
  小老汉眯着眼,颇为赞许地看着先轸,道:“这位小兄弟果真是目光如炬,甚为难得,不过小老儿说自己是石缺的仆人,并不代表小老儿不会治玉,当年兄长还是宫中的玉工时,小老儿就长期帮着兄长打下手,对治玉也懂得门道。”
  “如此我只能说出我的第三条理由了。”先轸一指灶上的大锅,“你敢把锅盖打开,让我们看看里面烧得是什么吗?”
  小老汉脸色一变,“那是小老儿的粗劣饭食,众位难道也有兴趣?”
  “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不曾完工的玉器和剩余的玉料,前辈见有人突然来访,仓促之下,这些东西无处可藏,只得将它们放入正在煮食的大锅中。”
  “哦,”小老汉颇有兴致地问,“小兄弟说得如此自信,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非常简单,石前辈行事太过匆忙,不曾留意灶台上遗留了一层淡淡的玉屑。”
  石缺这才哈哈大笑,“小老儿在这里隐居了多年,从未被人识破过,今日被小兄弟一语道破,看来诸位都是非常之辈,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圣贤?”
  重耳大喜,忙道:“在下不才,乃是晋国公子重耳,一介落魄之人,有家不能回,有国难报效,前辈缪赞在下了。”
  “原来是晋国二公子,诸位壮士行侠江湖,小老儿早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都是人间豪杰,治世勇士,将来必是成就大业之人。”
  重耳连连摇头,“说来惭愧,我等流落了这么多年,一无所成,眼见就要白头,至今不过寄人篱下,为楚王谋事度日而已,哪里敢谈什么成就大业?”
  “公子德行兼备,手下诸位壮士都是治世之材,成就大业只是时间问题,古时有一种鸟,名叫玄呺,十年长成形,十年壮其翅,又十年丰其羽,三十年后才飞上天空,正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公子又何必自嗟自叹?”
  重耳感叹道:“我与前辈初次相见,却已如故交旧友,得蒙前辈指点鼓励,在下感谢不尽。只是在下或许已经老了,再也提不起当年的雄心壮志,若能象前辈一样,隐居山林乡野,朝踏晨露,晚听松涛,闲来与好友把盏言欢,醉后举杯对天高歌,岂不也是一桩人间乐事?”
  “晋公子此言差矣,晋公子不见自流亡之后,晋国数十年动荡纷乱,人民难以安定,民众祈盼公子返回晋国当国君久矣,试问除了公子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知事不可为而退,不乏为明哲保身之道,可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举世无双的英雄男儿。”
  重耳闻言不觉肃然起敬,向石缺拱手道:“前辈一席话,让在下十分惭愧,在下从来只以自己好恶行事,不曾顾及其他,今日听前辈一番教诲,才知前辈是隐世高人,在下必会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