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六子争位
平戎主持府内家务,早就让仆从们备下过年用的物事,除夕这日指点着仆从们杀猪宰羊,烹调上供,府里事务虽多,却一些也不显杂乱。
重耳只笑嘻嘻地看着平戎忙前忙后,不时夸上几句。到了中午时分,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来,重耳站在窗前,突然想起在翟国时,也是这样下着雪的日子,自已和沁格在雪地中骑马驰聘,拿着弹弓打鸟的事情来。
重耳取出怀中的那把弹弓,因被重耳天天贴身藏着,木制手柄上的纹理纤毫毕现。
重耳轻轻抚摸着弹弓,不知什么时候,平戎已走至身边,倚偎过来,轻声道:“这是今年临淄城的第一场雪,想来此时的翟国已经是冰天雪地了吧!”
“是啊,此时的翟国应是雪积两尺,翟民们都躲在毡房中,烤火吃肉,喝酒跳舞,度过除夕了!”
重耳转向平戎,“我刚才想起了沁格,夫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怎会不介意,想姐姐独自一人守在苦寒之地,而我何其有幸,与公子执手相对,每念至此,我就心生愧意,恨不能将姐姐一起接到齐国来。”
重耳心中感动,握住平戎的手,放在自己怀中取暖。
此时门人来报说陈完来访,重耳心中一紧,知道陈完此时来访必有要事,忙请入到书房。
陈完穿着厚实的斗篷,用帽兜遮着脸,见了重耳脱下斗篷,也不及行礼问安,开口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齐无亏准备今晚假借齐侯的诏令,将诸位公子召入宫中,然后一起诛杀。”
重耳一惊,“这个消息可靠吗?”
“竖貂身边有个手下,是我的心腹,他刚得了消息,就差人潜出宫来告之于我,万不会有错的。”
重耳沉吟片刻道:“此事耽误不得,需立刻通知众位公子。不如我现在就去世子府上,请陈兄到另外几位公子府上告之。”
“好,齐无亏的首要目标就是世子,请贤弟速速前往。”
陈完说完便匆匆离开了。重耳也不及告之狐偃,叫上赵衰,两人骑马往世子府赶来。齐昭此时正在府中大宴宾客,听说重耳有要事求见,忙传进书房。
重耳将陈完的话述了一遍,齐昭跌脚道:“只恨我比他慢了一步,竟被他占了先机去,如今却如何是好。”
重耳道:“以世子一人之力难以与无亏抗衡,不如将其他几位公子叫来,一起商议对策。”
“不成,除了六弟外,他们几人哪个不是对君位虎视眈眈,即使赶走了齐无亏,他们也未必就能奉我为君。”
重耳试探着道:“依我看,这到不失为一个进宫的好机会,不如世子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暗中布下兵力,进宫面见齐侯,然后伺机将齐侯解救出来。”
齐昭连连摇头,“别说此举太冒险,就是将他救出来了,他一个病入膏荒的人,还有谁会听他的号令,于我终究无益。”
重耳见齐昭处处只为自己考虑,一点都不顾齐小白的安危,也是作声不得。
齐昭沉吟片刻道:“事到如今只有走为上计了,齐国与宋国素来交好,我已与宋国联络好,此去投奔宋君,他必会收留我,日后再慢慢谋图大事罢!”
齐昭又交待了重耳几句,让他留在齐国,若有消息就通知他,然后让人在后门备下车马,捡重要物事简单收拾了,便准备动身而去。
重耳和赵衰送出来,齐昭穿过后庭,往后门走出,正要登上马车,齐雍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齐昭要出逃的风声,一路追至后庭,上来拉住齐昭的衣裾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
“齐无亏已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专等我去投,我若再不走,难道等着他来抓?”
“三哥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留下我一人,岂不是更受齐无亏挟制?”
“我此去宋国路途遥远,带着你更是引人耳目,你还是留在齐国,将来你在内,我在外,相互也可以有个照应。”
齐雍揪着齐昭的衣袖不放,“三哥,齐无亏心狠手辣,只怕等不到你回来,就已把我杀了。请三哥看在我为你偷结缡的份上,带我一同去宋国吧!”
重耳和赵衰听到结缡都吃了一惊,齐昭一甩衣袖,将齐雍推开,不悦道:“不是说了不再提此事的吗,怎么又拿这事出来要挟我,你与那齐无亏何异?”
说完齐昭便上车绝尘而去。
齐雍只得跺跺脚,也转身离开。
重耳和赵衰走出世子府时,已近戌时,天上的雪已然越下越大,纷纷扬扬,被寒风裹挟着凌乱飞舞。两人见街上喧嚷之声大作,街上到处是执剑拿戟的甲士,约有数千之众,气势汹汹地往宫城方向赶,还有不少家丁门客打扮的人,也约有两三千众,拿着棍棒砍刀,跟在后面。
重耳和赵衰躲在巷子内,仔细查看,见这支队伍带头的正是齐商人。齐商人今日一身戎装,威风凛凛,骑着马走在前头,口中吆喝着:“随我一起去杀奸臣逆子!”
队伍行了不多久,齐潘和齐元也领兵到了,人数也各有五、六千之众,三人在街上会合,一起停下马来商议。
齐商人问:“齐无亏的兵马现在何处?”
齐元道:“探子报说,齐无亏现在外朝,他的人马主要屯兵在南面的库门和皋门。”
齐商人道:“那咱们从另外三个方向攻打进去,我负责北面,二哥守住东门,四弟守住西门,你们到时听我号令一齐攻入,让齐无亏首尾难以兼顾。”
正说着,只见齐雍带着数百随从,从远处匆匆跑来,到三人跟前道:“三位兄长,叫小弟好赶,听说你们带兵在此会合,小弟也赶紧过来,虽说小弟力量微薄,好歹也让小弟尽一份心力。”
齐潘道:“你不是一直跟着齐昭的吗,怎么跑我们这里凑热闹来了?”
“我正要向几位兄长说这事,世子他听说齐无亏要起兵谋反,已经乘着马车逃往宋国去了。”
齐商人道:“亏他还是世子,却如此不经事体,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当得了国君?”
齐元向齐雍道:“你跟世子一向交好,怎么不跟世子一起走?”
“我想那齐无亏着实可恨,我若和世子一起走了,他便更多一分胜算,不如我留下来,加入几位兄长的阵营,合力对付齐无亏。”
齐商人道:“你到也还算识时务。”
四人遂一同率领人马去往宫城。
重耳和赵衰见此都是心灰意冷,重耳叹道:“看来舅父说得没错,齐小白之后,齐国再无人可以一统天下诸候了。”
两人不想卷入齐国的纷争,见人马都走了,也回到府邸。
第二日是正月初一,本是各家放鞭炮、往来拜年的日子,按着以往,齐侯都要在宫城外摆下戏台,摆上三天的百戏供民众取乐,还要命士大夫们馈问乡里,为庶民乡老赐食赠物,如今五位公子屯兵于城内,战乱一触既发,齐民们哪里还敢出来,纷纷关闭门禁,足不出户。
宫城内齐无亏占据内城,另外五位公子把住外城四个城门,因双方实力不较上下,谁也不敢先动手,每日只互相对峙着叫骂。
齐无亏站在营前大声道:“你们几个叛臣逆子,我奉君父之令宣你等进宫受赏,你们却违抗君令,带兵造反,当真不怕受国君的责罚吗?”
齐商人在对营喊道:“让我等进宫受赏?只怕是你齐无亏的主意吧!你若能将君父请出来,我们二话不说,立刻就退兵。”
“你们几个逆子,君父有病在身,你们不思侍奉左右,还要君父自己出来相见,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齐潘道:“我们数月前就要进去探望君父,是你把着宫门,不让我们进去,如何现在又要让我们进去了?”
“我一切只以君父的号令为尊。”
齐元也在城头喊道:“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可仅凭你一句话,就把我们呼来喝去的?”
齐无亏道:“我是你们的长兄,君父的嫡长子,连传话的主也做不得吗?”
齐商人道:“你既是嫡长子,君父怎么不让你来做齐国的世子?你这个嫡长子做得怎么样,恐怕你自已最清楚吧?”
齐无亏怒道:“别说世子现在不在,就是他在,他敢和我当面对峙吗?论武功才能,我哪一样不比他强,不过凭着管仲的一句‘有贤德’,就把他立为世子,谁能告诉我,贤德是什么?”
五位公子一番唇枪舌剑,每日只是骂战,如此对峙了几日,众百官大夫也无人敢相劝。
任宫城外闹得天翻地覆,重耳这里整日无所事事,每日和兄弟们喝酒谈天,练习武艺,或和平戎厮守在房中而已。
这日夜间,重耳睡到半夜,被哭声惊醒,睁眼一看,见平戎坐在床头嘤嘤哭泣,重耳忙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君父向我哭诉道:寡人平生这么多的姬妾和子嗣,死了却无人为寡人敛葬,连一副棺木也没有,使寡人为千虫万虿所啮食,寡人死不暝目啊!梦中的君父其状凄惨,老泪纵横,着实让人心酸,我一觉惊醒,犹觉心里酸楚难抑!”
重耳为平戎披上外袍道:“夫人日间思虑过多,致使神魂难定,梦寐缠身,夫人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平戎突然跪倒在重耳面前,哭道:“公子,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公子派谴几个得力之人,潜入宫中,一探究竟,君父是死是活,总得给世人一个交待。”
重耳沉吟片刻,“请夫人放心,我必定全力促成此事。”
第二日,重耳将狐偃和几位弟兄唤来,商讨潜入宫中打探齐小白消息一事。
狐偃道:“五位公子如今把住宫城,僵持不下,宫中守卫必定森严,咱们此去风险不小,再者这是齐国人的事,于咱们并无干系,大可不必搅这趟浑水。”
众人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各具说辞。
赵衰道:“齐侯对咱们一向不薄,如今众公子争位,置齐侯于不顾,咱们若能将此事打探清楚,也不失为一桩义举!”
胥臣先轸也表示同意,狐偃这才默许下来。
胥臣提议道:“此事颇有风险,若能得到陈完的帮助则更为有把握。”
重耳便让赵衰,先轸,颠颉和魏犨四人跟着自己,到陈完府上来拜访。
陈完殷勤招待重耳一行,重耳将来意说明,陈完道:“此事拖了这许久,是该做一个了断了,贤弟放心,我自有办法。”
陈完让五人当晚住在自己府上,翌日过来,让五人打扮成送菜的贩子,和一众小贩一起,推着板车往宫城去。这五位公子虽守着城池,饭还是要吃的,每日都由陈完等人带着家丁护送着菜贩子,经由宫城旁边的小角门出入。
陈完带着众人推着板车,扛着菜蔬果瓜之类经过角门,守门的人早已熟识陈完,话也不多问一句,就放了行。一行人先到后膳房,菜贩们把东西放下就原路返回了,重耳等五人趁人不备躲入隔壁的物料库。
陈完向重耳道:“晚上我会在宫城外的角门接应,到了丑时,你们务必要出来。”说完便领着家丁去了。
重耳一行等到晚间,听着外面已寂然无声,才走出物料库,一路潜行至前面的燕寝来。因五位公子都在外朝对峙,燕寝附近竟然空无一人,一行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正门口,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大门上只加了一把铁锁,围墙上还加了三尺高的墙头。
围墙虽高却难不倒大家,大家施展轻功,一纵身就翻了过去,赵衰放下吊绳,把重耳拉了进去。
众人站在庭院中,但见草木萧索,枯木垂枝,似乎已经很久无人打理,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晦暗阴沉。
众人走进大殿,赵衰点起一支火折,重耳四下打量,只见灰尘蒙几,油灯上的蜡油早已燃尽,地上随处是倾翻在地的盆罐等物。
众人屏息静气地往里走,魏犨忽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原来是一条蠕动的蛆虫。魏犨连连甩脚,其状痛苦不堪。
颠颉哈哈笑道:“想不到魏兄弟如此豪杰之士,竟然惧怕一条小虫子,信不信老颠我现在就能吃了它。”
颠颉一说话就声如洪钟,将寂静空旷的大殿震得嗡嗡作响,先轸忙示意颠颉不要说话。颠颉道:“怕什么,我看这里根本就不象有人的样子,齐小白大概早跑出去了。”
众人虽不说话,心下都以为然,不料刚走到内室门口,便闻到一阵异臭,赵衰举着火折往里照去,见床榻上依稀有个人,众人走近一看,此人身着夔龙纹锦袍,腰佩玉钺玉佩,应是齐小白无疑了,只是身上爬满了白色的蛆虫,密密麻麻,任是三九寒天,这些蛆虫在齐小白的尸身上肆无忌惮地扭动着,白的青的红的,将齐小白的面目咬啮得浑沌一团,已然难以辨认。
众人乍见之下,都觉恶心欲吐,忙退身出去,重耳忽然脚下一绊,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去,依稀是一个横躺着的宫女,头上的鲜血早已干枯,看来已死亡了有数月之久。
众人忙不迭退出房中,先轸向颠颉道:“颠兄现在可还能吃得下那虫子?”
颠颉瞪先轸一眼,见重耳脸色不好,将斗气的话又咽了下去。
重耳一行从原路返回外城,到小角门处,陈完已侯了多时,见了众人忙上来问:“如何,找到齐侯了吗?”
重耳将刚才所见叙了一遍,陈完叹道:“这也是意料中事,只是可惜齐小白生前称霸天下,死后却落得无人收尸的下场。”
重耳问:“陈兄接下来如何打算?”
“齐侯既死,怎能再容齐无亏假借君令,胡做非为,贤弟劳累了一日,先回去歇着,剩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