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香消玉殒
重耳问:“刚才的内侍是谁打发来的?”
“没什么要紧的,快到年节了,宫里的姐妹们打发人过来送了点东西。”
平戎将重耳迎进屋内,拉过重耳的手,放在自已袖子里暖着,边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出去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燕儿此时端了碗烫热的甜酒进来,自燕儿那日引诱重耳不成,见了重耳便讪讪的,此时见两人如此亲热,便将碗搁在重耳面前,转身就走。
重耳向燕儿道:“你上次给我喝的那个蜂蜜饮我觉得到还好,不如再冲一碗来。”
燕儿道:“那蜂蜜是公主从宫里带来的,他国的进贡之物,总共才进贡了两瓶,公主出嫁,齐候作为聘礼才送了公主一瓶,公主上次要吃蜜渍杏仁,就已经用去了大半瓶,还剩了一点,上次全给公子喝了,这会儿到哪里弄去?”
平戎道:“这丫头今儿是疯了,公子问你一句,唠叨出这么一大通话出来,都是我平日太惯着你,如今越发没个规矩了。”
重耳道:“罢了,随她去吧,许是她这几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未可知。”
燕儿一蹬脚转身走了。
平戎道:“你今儿不是和赵衰在前院下棋吗,怎么后来又跑出去,到现在才回来?”
重耳把去女娃馆,救下念奴,并念奴承认自已就是莱姬一事说了,平戎道:“你既然救人于危困,怎么不好事做到底,将念奴赎出女娃馆。”
“只要夫人同意,我就将她赎身出来,纳于府中,做妾做婢,任由夫人说了算。”
平戎见重耳嬉皮笑脸,知道他是故意说笑,便也道:“只要公子敢赎,我就敢让她进这个屋,就怕你是水煮的鸭子——光嘴巴硬。”
重耳叹道:“她原是齐侯的姬妾,我今日为了哄骗那寺人,不过一说罢了,哪里真的能替她赎身呢?”
“这个莱姬我也是知道的,我还在宫中时,曾在一次酒宴上见过她,确实是绝色佳人,难怪君父对她百般宠爱,自从有了莱姬,那些后宫的夫人娘娘们就如同摆设一般,叫她们如何不嫉火中烧。再后来莱姬就不见了踪影,宫人们私下议论说是被长卫姬她们毒害死的,谁知竟是被君父藏到了女娃馆。”
“夫人,眼下莱姬有性命之虞,恳求我带她进宫面见齐候,咱们需设法救她这个急才好。”
“公子都已经向她亲口许诺,咱们岂有不尽力之理?”
“夫人真是我的知已良朋啊!”
平戎沉吟着道:“只是齐侯身边姬妾成群,宫中又耳目众多,需找个合适的机会带她进宫。”
两人遂商议妥了,先静待时日。
不几日后太傅鲍叔牙病故,齐侯追思其忠义,将鲍叔牙安葬妥当后,将其灵位放入太庙配殿,配享四时祭祀。
这日正是鲍叔牙去世后的五七之日,齐侯要去太庙祭祀上香。重耳得到消息,便让人去女娃馆,将念奴接到府中,平戎亲自将念奴打扮妥当了,三人一同坐了马车去往宫中。
念奴做婢女打扮,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刚来到太庙,便在门口遇到易牙正带着一队士兵在巡逻,易牙向两人行礼道:“两位也是来给太傅上香的?”
重耳道:“太傅是忠烈之士,我等素来敬仰,可惜生前不得一见,死后自然应当在他灵前上一柱香。”
“那是应该的,主公今日也要来敬香,公子可先行其便。”
重耳走了几步,转身向易牙道:“我初来齐国时,曾在禁卫大人开的酒楼中喝酒,手下人鲁莽,无意中打伤了酒楼的伙计,事情虽已过去许久,但我心中颇为过意不去,想来禁卫大人不会放在心上吧?”
易牙嘿嘿一笑:“公子说哪里话,那常卖酒楼确实是我开的,可我也知道,手下那些奴才常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做些见不得人的下作事,没的砸了我的名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唆的,公子出手教训他们一番,正合我意,也好让他们今后收敛些。”
重耳拱拱手,便带着平戎和念奴进去了。重耳先往正殿去上香,平戎则带着念奴去到后庭。
不多时,齐侯果然来了,后面还跟着竖貂。齐侯站在鲍叔牙灵位前,手执线香,一脸哀凄,怆然道:“太傅,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学生今后再也不能聆听您的教诲,让寡人情何以堪啊!”
竖貂道:“请主公节哀!太傅深得主公的宠信,官至上卿,高爵厚禄,死后还得以配享太庙,已是幸甚至极,足见主公对太傅的一番深厚情谊了。”
齐侯叹一口气,“寡人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位故人。”
“要小臣说,都是那个自称是名医的扁鹊,真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连太傅的病都看不好,还说要给主公看病,想主公每日服用玉真丸,既使不能和南极仙翁比寿,再活个千儿八百的应该不在话下,哪里会有什么病入脏腑一说,如此庸医,不如将他杀了,为太傅陪葬。”
“寡人当初贴出招贤榜,遍召天下医者为太傅治病,若寡人杀了他,岂不招天下人非议,打发他离开齐国就罢了。”
竖貂连声应诺着。
重耳在一旁看着齐侯敬过香,便过来向齐侯行礼。齐侯道:“你只是个外客,难为你想着来给太傅上香。”
重耳道:“在下素闻太傅的贤名,生前不能拜见,深以为憾,只得今日来上一支香,聊表心意。”
“平戎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重耳道:“公主走得累了,在后庭休憩片刻。”
齐侯点头,正要往外走去,忽听后庭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正是那首念奴在女娃馆弹过的《履霜操》。
齐侯脸色一变,回头问重耳:“你刚才说平戎在后庭吗?”
“公主近日新买了个婢女,颇通琴技,公主跟着她也学了几首曲子,今日带了婢子和瑶琴同来,还请国君品评指点才好。”
齐侯心思极其敏捷,听重耳一番话已猜出大概,便向竖貂道:“你陪公子在这里上香,寡人到后庭去走走。”
齐侯慢慢踱到后庭,这后庭种植的大都是松柏,参天古木,青翠挺拔,苗圃中种着数丛墨兰,此时正是花开期,星星点点的紫色花瓣,半遮半掩,藏于密叶中,凛冽的空气也沾染了兰花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飘散着,更增添了庭中的幽深清冷。
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一女子正低头抚着琴,另一女子则站在旁边专注地听着。
这听曲的便是平戎了,见了齐侯,向齐侯施了一礼,静静地退开几步。
齐侯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搭在弹琴的女子的肩上,琴声戛然而止,女子抬头转身,但见眼含秋水,眉蹙愁色,极具冰雪之姿,不是念奴是谁?
“念奴,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
念奴倚倒在齐侯怀里,泪水籁籁而落,“奴家要见你一面千难万难,你难道就不想见奴家吗?”
齐侯轻抚念奴的肩头,“寡人自然是想见你的,但寡人也需凑着空闲才行,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奴家怕再不来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这是说的什么傻话?”
“长卫姬她们已经派人来女娃馆打探我的下落。”
“当真有此事?”
“若非公子重耳出手相救,奴家怕是早已命归黄泉了。主公,她们何其残忍歹毒,在宫中的时候迫害奴家不成,将奴家逼出宫去,如今又派了内廷的人上门来寻我,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天下虽大,还有奴家的去处吗?”
齐侯皱起眉头,“难道是她们听到了什么风声,爱姬莫急,寡人再为你另找一处藏身之地,保管她们搜寻不着。”
念奴推开齐小白,神情渐渐冰冷下来,“再为我找一处藏身之地?又是花街柳巷,卖笑献艺之处?”
“爱姬知道,如此才可以更好地避人耳目。”
“你让奴家整日对着那些男人搔首弄姿,你就一点都不在乎么?”
“唉,寡人这不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吗?”
“我就不明白,你一个齐国国君,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无法保全吗?你身为堂堂天下霸主,还挟制不住后宫那些姬妾吗?”
“正是因为我是一国之君,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哪能随心所欲呢,爱姬还需多多体谅才是。”
念奴退开两步,冷声道:“如此说来,奴家这辈子只能是在花街柳巷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卖笑一生了?”
“只要你愿意,寡人也可让人将你送回莱国去。”
“如今的莱国早已不是当初的莱国,国敝民凋,我哪里还能回得去?”
齐候沉吟着道:“爱姬放心,只要寡人在世上一日,莱国的社稷就不会断绝。”
念奴突然仰头大笑,“这真是天大的恩赐,能为国捐躯,看来奴家这辈子也值了。”
念奴突然拔出齐候腰间的长剑,横剑向自己颈上刎去,齐候措手不及,上前夺过剑时,念奴已躺倒在血泊中。
齐候将念奴拥在怀中,不禁老泪纵横,“爱姬这是何苦呢?”
念奴已是气弱游丝,勉力抬眼道:“若是有个抉择摆在你面前,后宫无数姬妾中只能选择一人,你会选择我么?”
齐侯点了点头,“非卿莫属!”
念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已经想好了,天下之大,只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去的,那就是去到你心里,如此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
念奴说完,含笑闭上双眼,齐侯揽住念奴的尸身,哀恸不已,平戎在一边也是不忍卒见,转过身去,默默抹泪。
这里内竖貂在前殿陪着重耳敬香,见齐侯久不出来,便往后庭来寻找,见一女子胸口插着长剑,躺在齐候怀中,吃了一惊,忙将易牙等一干禁卫喊进来。
齐侯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脸落寞萧索之情,道:“吩咐下去,将莱姬按照如夫人的规格安葬。”
平戎见齐侯脸色不好,搀扶着齐侯出了太庙,又和重耳一起驾车将齐侯送回了燕寝。
平戎扶着齐候上了床,内竖貂端来参汤,平戎吹凉了,用汤匙喂了几口,齐侯喝了两口,便摆了摆手,闭着眼睛养神。
长卫姬已听说了太庙中发生的事,忙赶至燕寝,见了齐侯,劈头就问:“听说莱姬今日在太庙自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早就死了吗?”
齐侯一脸疲倦,“寡人今日累了,有事改日再说吧!”
长卫姬不依不饶,“莱姬一个嫔女,离宫两年不知所踪,突然又回宫来,在太庙自刎,这不明不白的,主公还将她以如夫人的规格入葬,这又是哪门子的宫规?”
长卫姬一番辞严厉色,齐侯只闭目不答。
平戎插话道:“请卫夫人息怒,君父今日刚祭祀完太傅,又见莱姬自刎而亡,遭此变故已是身心俱疲,请卫夫人改日再来吧。”
长卫姬转向平戎:“我说莱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宫中,八成就是你出的主意吧?你一个庶出的公主,嫁了人,不思做个贤良淑恭的妇人,却整日弄些调三窝四的事情出来,真的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女儿!”
平戎气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侯沉着脸道:“卫姬,你说话太放肆了,还不快退下。”
长卫姬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齐小白,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在我跟前摆什么威风,大不了我拿段白绫,在这屋里一头吊死,横竖活在世上被人遭践。”
长卫姬说完就真的冲到里面,翻箱倒箧地寻起白绫来,竖貂和一众内侍忙过来拉的拉,劝的劝,齐小白胸口一阵痰气上来,直咳得气噎声喘。内侍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在旁抚胸拍背,端水递盂。
长卫姬哭道:“自我十七岁进宫,我哪天不是任劳任怨,不辞辛劳地在主公身旁服侍,这么多年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初你要把女儿嫁到荒僻辽远的燕国,我忍了。无亏是长子,你不立他为世子却因为管仲的一句话,就把齐昭立为世子,我也忍了。再后来你因为宠信莱姬,把后宫弄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我主持宫务,颁行宫规,你坚持要把莱姬送回莱国,我还是没有说什么,谁知你竟是为了掩人耳目,把她藏到妓馆,三天两头跑到外面去和她厮会,你这是把我置于何地,把后宫的宫法宫规置于何地,把你自己置于何地?”
长卫姬一番哭诉,齐小白竟是无言以对。
长卫姬抹了把泪,昂然抬头道:“齐小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踏足你的寝宫,主公好生保重吧!”
长卫姬说完甩头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