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花魁大会
重耳道:“我们是来齐国做生意的客商,刚到这里就听说有如此盛会,不曾备有请柬,还请宽容些个。”
“既没有请柬,一人花上一个金饼方可进去。”
重耳掏出三个金饼,交给门人,走进院去,见楼内已是宾客满坐,观者如堵了。院落中央靠近假山一带搭起了一座戏台,靠近戏台的地方铺着坐席,持有请柬的贵宾才能入坐,象重耳三人花金子进来的只能站在几丈开外观看了。鸨母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在贵宾席前迎宾呼伴,安排龟奴们设座端水,杂务虽多却并不慌乱,显见是有历练的。
一众龟奴穿梭于宾客间,将写有字的木牌分发给每个宾客,重耳见木牌上写着各色花草的名字,除了有梅花、芍药、兰花、杜鹃、桂花、海棠、桃花等名花外,还有蒲、苕、柳、茜、舜、葭等微贱的花植,一共不下五十来种。
重耳不解其意,问旁边一青年男子道:“这是何意?”
男子道:“这个美其名曰花笺,上面每一种花名对应着一名女闾,过会儿女闾上台表演时,若客人相中了哪位女闾,就在她的花名后勾个圈,最后哪位女闾得到的圈最多,便可胜出为今年的花魁!”
重耳又问:“不知这馆中最负盛名的女闾是哪一位?”
“名气最大的有四个,分别叫阿惜,俏儿,安娘和念奴。这四人皆容貌出众,阿惜、俏儿和安娘还精通一门技艺,或唱曲,或舞技,或书法,只有念奴,听说并无一所长,却是最令男子仰慕的,仅见上一面就要十镒黄金的价钱,所以今天的客人大都是为了一睹念奴的风采而来。”
“这是为何?”
“这念奴有一特点,见人从不露笑,且素来少语,若能对一客人说上三句话,便能让人受宠若惊了,至于一笑,那是至今还没有过的,有多少客人为了见她一面,不惜花费百金,又为了博她一笑,抛金掷玉,却往往不能如愿。”
胥臣在旁听了不解道:“不发一言就能让客人对她趋之若鹜?”
“嘿嘿,你们不知道有多少的王公贵侯不远千里而来,在念奴面前一掷千金,或自认为是翩跹才子的,前来吟弄风雅,最后都悻悻而去,可越是这样,念奴的名气越传开去,客人们前赴后继地都来观看。”
正说着,听到一声锣响,戏台上的演出开始了。只见十几个身着轻罗翠衫的女闾缓步上台来,跳起一支楚舞。这些女闾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如刚出水的芙蓉,清婉纯美,不用任何修饰,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女闾们轻摆腰肢,缓移纤腿,一手提着竹篮,一手作往池中采莲状,玉臂摇摇,翠钿坠坠,将楚女采莲的曼妙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曲舞毕,博得台下喝彩之声不绝。
重耳见女闾们腰下都佩着木牌,有的是柳,有的是蓬、葭、茅、萱之类,底下的客人依着自已喜好在花笺上勾选,每勾选一次,就有龟奴来收取一两银子的择选费。
又听一阵锣响,又有一拨女闾抱着笙、篪婷婷袅袅走上台去,一共十八人,分两排相对而立。女闾们穿着宽袖高领的深衣,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全然是宫中女伎的打扮。
这篪和笙本是宫廷中吹奏雅乐的器物,除了君侯外,寻常人哪里见到过,宾客们见此乐器已是大为惊叹,又听得那乐声清扬婉转,如激荡在山间的徹响不绝的流泉,又如鹰鸟飞过长空时留下的一声长鸣,篪音的浑厚庄重,搭配着笙管的绵长轻缓,令重耳也轻叹:宫中乐师舞伎无数,只因宫规礼仪拘束,无人能将这两种乐器搭配得如此恰到好处,曲尽其妙的。
接下来又有不少女闾上台,或唱歌或跳舞,或演奏各式器乐,台下宾客莫不为自己中意的女闾吆喝,穿梭在宾客间的龟奴们将银子收得盆满钵满。
重耳三人一边欣赏,一边留意着周围,大家虽不曾见过齐侯,但根据狐偃描述,齐侯已经进入花甲之年,虽然一代英豪迟暮,但混入人群中,重耳自信能一眼将他认出。
就听宾客间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呼喝起来,“阿惜与俏儿来了。”
重耳见上来两个十分娇俏的女子,短衣窄袖,外套一件红狐皮袄儿,露出玉藕似的臂膊和脚踝,完全就是戎狄女子的打扮。
阿惜腰间挂着海棠的牌子,俏儿挂着芍药的腰子,两人先向众宾客盈盈作了个礼,语声清脆道:“小女子为大家献上一支戎舞,名字叫凤求鸾,据说是由骊姬姐妹所创,当年亲自在晋诡诸面前跳过。我俩舞技粗浅,自然不能与风华艳代的骊姬姐妹相比,还请诸位见谅!”
此言一出,台下宾客们一片呼声,喊道:“闲话少说,快快跳来,让我们也过一过当晋国国君的瘾。”
也有人道:“听说骊姬姐妹舞伎容貌天下第一,若真有人能模仿这一对尤物,非你们俩莫属了。”
众人还在议论,台上阿惜和俏儿已经循着乐子跳起舞来,两人姿态曼妙,一个抬头曲颈,一个俯胸探臂,身体极尽伸展揉曲,将凹凸的曲线展现得一览无余,正似两只求偶期的凤鸟,你来我往,欲拒还休,虽少了几分当初骊姬姐妹俩的奔放利落,也足以令人心魂俱荡。
台下宾客们如痴如醉,一曲舞毕,大声叫好,有人说阿惜跳得好,有人说俏儿神情妙,两下不相让,渐渐地争吵起来。
重耳听到众人议论骊姬姐妹和晋国国君,心里便老大不舒服,这会儿又见吵闹喧杂,心里不耐烦,转身要走,被赵衰和胥臣拽住道:“既然来了,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万一齐小白现在来了,与其失之交臂岂不可惜?”
此时台上又上来一人,众宾客才停止吵闹,一齐安静下来,只见此女身着一件豆青色的绉纱长裙,外套一件墨梅青的长衫,衬着内里白色的抹胸,绾着一头青丝,除了发鬓上插着一朵纨兰外,别无他饰,秀美之外,更多了一分清新脱俗,连重耳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此女正是安娘,重耳见其腰间佩着兰花的木牌,心中暗赞道:这兰花的名号此女到也当得。
安娘向宾客施了一礼,道:“今日宾客中不乏饱学之士,小女子不才,略通些文墨,不如与诸位作一射覆之戏。”
宾客们七嘴八舌道:“怎么个覆法,安娘快快说来。”
“请一位贵客拿一物品上来,不拘是什么东西,以此物为覆,小女子写一首诗来射它,若侥幸对了,请贵客们赏脸为小女子在花笺上勾个圈,若错了,小女子当着大家的面罚酒三杯。”
宾客们喝采之声不绝,当即便有一佻达公子,端着一盘果品上到台前,道:“在下以这盘果子为覆,姑娘觉得如何?”
安娘见盘中有桃、李、木瓜等物,不暇多想,让下人拿上布帛和笔来,饱蘸浓墨,俯身写就,一气呵成,然后将布帛提起,向宾客展示道:“诸位看小女子射的对与不对?”
众人看那布帛,先不论写的什么,只看这字迹灵动逸秀,一勾一划犹如蜂翅虿尾,别具一格。再看所写的内容: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宾客中不乏有饱读诗书之人,见此一齐喊道:“正是这首诗,一点没错,安娘果真是才情绝伦。”
安娘含笑颔首,将布帛收了,刚才那献果的公子一脸轻佻,问安娘道:“在下既向姑娘献了瓜果,姑娘如何不向在下回报琼琚啊?”
安娘登时红了脸,转身要走,台下本有不少狂浪之徒,见此纷纷上来拦住安娘,口中道:“如此艳诗美词,又难得姑娘一手好书法,不如送了我们吧,传流出去,岂不是一段佳话。”
狂徒们伸手去抢安娘怀中的布帛,借机上下其手,轻薄安娘,鸨母和几个龟奴想从旁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唬得安娘惊恐万状,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台边。
安娘脚下徒然踩空,直从两丈高的台上摔去,突觉身子一软,已被人拦腰抱起,那人抱着安娘,脚下快步如飞,穿过庭院,直往后厢房跑去,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才将安娘放下。
安娘此时才看清楚,面前这人长得剑眉如峰,脸若刀裁,英朗之中又不乏儒雅之意。
安娘含羞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日后定当全力相报。”
“在下赵衰,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容安娘再说,赵衰已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赵衰回到戏台前时,众宾客已在鸨母的劝说下平静下来,各归其座。
重耳轻声问:“赵兄弟英雄救美,她可给子余弟定情之物了没有?”
赵衰道:“公子说笑了,救人于危困,是我辈江湖中人的本份,哪来什么定情之说?”
宾客们此时纷纷向鸨母道:“念奴呢,念奴怎么还不出来?”
这里的宾客大都是冲着念奴来的,如今等了半日,唯有念奴还没有出来,便有些坐不住了。鸨母笑道:“念奴姑娘先为大家弹一首曲子,请大家稍安勿燥。”
果然假山后面传来一阵冷冽清悠的琴声,宾客们都安静下来,只听一女声唱道:“朝履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能流顾兮,知我冤。”
歌声虽婉转玉润,却凄凉悲怆。重耳知道这首曲子名叫《履霜操》,是尹吉甫的儿子——伯奇所作。相传尹吉甫乃是周宣王时期的一名贤臣,却听信了后妻的谗言,将伯奇驱逐出家门,伯奇郁郁寡欢,整日居于山野之中,以荷叶为裳,采旋花为食,同时写下了这首《履霜操》以明其志。
重耳远离故国,在外颠沛流离数十年,此时在这里听到这首曲子,联想起自已的遭遇,不禁触怀感伤,心中无恨忧愤一齐涌上心头,顺着凄冷的乐声,从眼角垂下一滴清泪。
胥臣突然拉了拉重耳的衣角,小声道:“公子,你看那边。”
重耳转头看去,见一富商打扮的老者,在一锦衣公子的搀扶下,缓步走进院来,老鸨急忙上来,恭敬地将两人迎入靠近假山旁的一间独立的小阁楼内,阁楼四面垂着软帘,重耳从缝隙看进去,依稀可见那老者坐着,锦子公子和鸨母站在身后侍立。
胥臣道:“看那位锦衣公子身上戴的玉佩,身份应不在卿士之下,他搀扶着的人自然更是尊贵无比了。”
重耳已将眼角的一滴泪拭去,点点头,知道这老者极有可能是齐小白,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只听歌声唱到动情处,突然嘎吱一声,似是琴弦断裂,歌声也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宾客们不知发生何事,一时喧嚷起来,喊道:“快让念奴出来。”
一婢女从假山后走出来,向宾客们道:“我家姑娘说了,今日不慎断了琴弦,姑娘心情不好,不能出来见诸位宾客了,大家请回吧!”
宾客们一片哗然,老鸨只得向众人道:“念奴姑娘怕是身体不适,好在贵客们刚才已经见识过了,我们女娃馆这么多有才有貌的姑娘,不怕选不出一个花魁来。”
鸨母好说歹说,宾客们才勉强同意,将中意的女闾花名勾选出来,龟奴收了花笺,将名字统计完毕了,交给鸨母。
鸨母见今日收获甚多,喜笑颜开,向众人道:“谢贵客们捧场,阿惜姑娘的花名被圈了一百九十八次,力压群芳,当之无愧是今年的花魁。”
底下喧嚷之声未毕,重耳见那锦衣公子招手将鸨母唤过,在鸨母跟前耳语了几句,鸨母走上台向众人道:“刚才有位贵客出了五百镒黄金,力挺念奴姑娘为今日的花魁!”
此言一出,宾客群中又是一片沸然,有位宾客高声道:“我出六百金,选俏儿姑娘当花魁。”
语声刚落,一宾客挺身道:“只要阿惜姑娘当花魅,我愿出六百五十金。”
锦衣公子缓缓起身,向鸨母伸出一根手指头,鸨母向众人道:“有人出一万金挺念奴姑娘,还有出价比这更高的吗?”
宾客们都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在座的大都是富甲一方的富商,纵然平日里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是常事,但是为了一个连面都不曾露一下的女闾,就出价一万金,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鸨母见无人再加价,便当众宣布念奴为今年的花魁,赏花大会就此结束。
宾客们喜怒不一,有咒骂不绝的,有连声称奇的,只因未见着念奴,都是心有不甘。
重耳见锦衣公子扶着老者往后厢房去了,便上来向鸨母道:“我们几个难得来一次,既然来了,可否请一位姑娘出来陪着说说话。”
“今日姑娘们都累了,所有的客人一律不留,请贵客改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