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夷吾当政
魏犨笑道:“我等听说公子今日有一桩大喜事,正不知是何事,原来是轸兄弟千里迢迢从晋国赶来,说来惭愧,我等昨日还在为公子错失君位而抱怨,轸弟此番前来正是雪中送炭啊!”
重耳道:“国君之位对我不过是身外之物,而有良朋失而复得,岂不是人生第一幸事!”
众人遂进屋入坐,重耳请来狐偃上座,众人依长幼次序坐下,大家迫不及待地想听先轸这两年来的经历。先轸一一道来,原来当初重耳刚流落到翟国时,骊姬唆使晋诡诸四处逮捕群公子的党羽,先轸刚回到晋国,就被父亲先友拘禁起来,不许其与重耳再有来往。晋诡诸死后,里克杀了奚齐和卓子,逼死荀息,晋国大乱,卿大夫们虽然对里克不满,但碍于里克的权势,无人敢公开反对。
里克要在国中择选新君,先家虽是朝中望族,暗中也属意于重耳,因忌惮里克和丕正等人,不敢公然表态,及至夷吾回到晋国,大赦了天下,先友才放了先轸自由身。先轸考虑后,决定还是到翟国追随重耳。先友知道这个儿子并非是安于平庸的池中物,便也由他去了。
狐偃道:“夷吾回国已有月余,不知晋国的状况如何?”
“众位兄弟可能还不知道,里克已经遭夷吾逼迫而自杀了。”
重耳等人一惊,“里克不是支持夷吾回国的首要功臣吗?”
“夷吾坐稳君位后,让自己的亲信吕甥和卻芮掌管晋国政务,然后借着赏赐之名,召里克进宫,质问里克杀死两位少君的罪责,里克对曰,若不是我杀死两位少君,岂能有你入主晋国的一日?夷吾却道,并非是我不能容你,你杀死少君,罪大恶极,是国人和国法容你不得,里克只得长叹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饮剑自刎了。”
狐偃道:“里克手握重兵,夷吾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何况奚齐和卓子之死,夷吾必须要给国人一个交待,里克不死,还有谁能背负起这个罪名?只是夷吾诱里克入宫的计策并不高明,纵然里克一时疏忽,丕正难道也没有丝毫察觉?”
先轸道:“夷吾就任国君后,一面大赦天下,安抚臣民,一面打发丕正出使秦国,里克没了丕正出谋划策,落入夷吾的圈套也就不足为奇。”
赵衰问:“夷吾打发丕正出使秦国是为了何事?”
“夷吾让丕正去秦国,是为了让其向秦君请求暂缓交割河东五城一事?”
重耳吃惊道:“夷吾能当上国君,正是靠着向秦君许诺将河东五城送给秦国,难道这么快就反悔了?”
“当初夷吾曾经答应里克的三万良田尚且打了水漂,又怎会兑现对秦君的许诺?”
颠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如何,我老颠就说夷吾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果真没错吧?”
胥臣叹道:“看来丕正此番去秦国是凶多吉少了,夷吾出尔反尔,秦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然拿丕正泄气,夷吾不派别人,偏偏派了丕正前去,恐怕正是想借秦君之手杀了丕正。”
狐偃道:“我早料到夷吾和里克之间必有一番争斗,不料里克党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看来夷吾的实力不可小觑啊!”
赵衰道:“如此说来,公子没有回国继承君位是明智之举。”
先轸道:“夷吾和卻芮都是心狠手辣、老谋深算之人,如今又加上吕甥为其出谋划策,只怕坐稳君位是迟早的事。”
众人一时皆沉默不语,良久狐偃才道:“谋国者,先忧天下,谋已者,先利自身。惟有智者所图谋深远。为今之计,攻之伐之,不如以德伏之,请公子静待其变,再慢慢图谋。”
众人皆以为然,狐偃又问起贾佗和狐突等人的近况,先轸道:“自夷吾当上了国君,贾佗便辞了太师一职,回封地养老去了。狐太爷也以年迈多疾为由,不再过问国中事务,整日幽居在府中,绝少见客了。”
狐偃叹道:“此番重耳失利,父亲必然心中不乐,我又远在翟国,不能侍奉陪伴老父左右,我心中不安啊。”
众人又谈论了片刻,庖厨摆上菜肴来,大家举杯向先轸敬酒,席间把酒言欢,互诉这些年来的聚散哀欢,不觉将这几日的不快都抛到了脑后。众人喝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府,先轸就歇宿在重耳府中。
丕正到了秦国,面见秦任好,将来意说了,请求暂缓交割河东五城。秦任好听罢大怒,当即就要将丕正拿下。
丕正道:“国君且慢,外臣不过是一介使臣,受晋候之命出使秦国,若国君将我杀了,正好遂了晋夷吾的心愿,国君岂不是又上了晋夷吾的当?请国君先听外臣一言。”
秦任好命侍卫先退下,从袖中拿出当初夷吾亲手写的竹简,掷于丕正脚下,“晋夷吾亲手写的契约,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他果真不畏天地鬼神吗?”
“晋候说了,这契约确实是他所写,但他并未注明交割的日期,所以并不算违誓。”
秦任好惊得目瞪口呆,“小人,真乃小人也,我秦任好竟然选了这样一个人当国君?”
“国君说得不错,晋夷吾确实是个卑鄙小人,事到如今,若要弥补错误,只有设法除掉夷吾,改换重耳。”
“你们这些反复无常的晋人,要立夷吾的是你们,如今要除掉夷吾的也是你们,寡人对你们实在心寒呐!”
丕正道:“夷吾心思极其机巧,不仅骗了国君,将晋国的臣民也都骗过,他杀了里克,还将当初亲口允诺给众臣的田地也一并撤回了,如今晋国上下一片怨声载道,依外臣的愚见,不如趁着夷吾国君之位还未稳固,咱们联手将夷吾赶出晋国,另立重耳,若拖得太久,只怕更受其害。”
“依你说该如何办呢?”
“外臣有一计,国君可使人携带厚礼,回访晋国,借机宣吕甥、卻称和卻芮来秦国,然后将三人扣留。夷吾没了这三人,就如同少了左膀右臂,孤家寡人再也无力应对,到时国君调用军队护送重耳返晋,我等在国内策应,夷吾必然只能选择出逃。”
秦任好沉吟片刻,“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希望你们不要再让寡人失望!”
秦任好遂派谴大夫泠至,和丕正一起回到晋国,面见晋夷吾。
泠至献上礼物,称是秦君送给晋候的见面礼,以贺晋候新登君位。夷吾见礼单上写的是金三百镒,银元一千锭,另有车十二辆,马一百匹,不可谓不丰厚。
泠至道:“我家国君吩咐了,晋侯新任国君不久,事务繁杂,就是晚些交割河东五城也无妨,只是国君久闻卻芮、卻称和吕甥三位大夫的贤名,想当面赐教一番,若晋侯能将这三人送来秦国,国君必定大喜过望。”
夷吾收下礼单,呵呵一笑:“秦君对寡人礼遇有加,寡人感激不尽啊!礼物我就收下了,不知丕正现在何处?”
“丕大夫正在馆邑静候消息。”
“丕大夫出使贵国,不辱使命,寡人要好好奖赏他,请贵使与丕大夫同来见寡人,寡人再与贵使商议送三位大夫去秦国事宜。”
泠至退出后,卻芮从殿后闪出。夷吾道:“太傅果然料事如神,寡人特意让丕正出使秦国,想借秦君之手杀了他,没想到秦君不仅设有杀他,反而谴使携了厚礼来回访寡人,这一招欲擒故纵之计,可谓用心良苦啊!”
卻芮道:“这必是丕正出的主意,他与秦君联手,想将我们三人诱去秦国杀之,然后一个里应,一个外合,趁主公不备之际突然发难。可惜他也太低估了国君和老臣。当初老臣劝主公先不要杀里克的党羽和七舆大夫,为的就是稳住丕正,防止他逃脱,今日既然所有的鱼饵都回来了,那就正好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此时的丕正正躲在共华家中,因听说里克被杀,不敢出来,思虑着逃跑之计。
共华道:“夷吾杀了里克,是因他有弑君的大罪,我等都未受到牵连,毕竟夷吾坐上君位,我等都是有功之臣,没有赏赐也就罢了,如何还能痛下杀手呢?”
丕正道:“夷吾和卻芮这两人老奸巨滑,心狠手辣,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泠至此时来唤丕正,让其与自己一同去宫中领赏,丕正询问了宫中的情况,听泠至说晋候心情大悦,并无起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同泠至往宫里来。
才进宫门,便被埋伏在旁的侍卫一拥而起,绑了个结结实实,丕正长叹一声,“我丕正一生谋算他人,最后又遭他人谋算,也是报应不爽啊!”
夷吾又下令将七舆大夫等里克的旧党全部抓起来,到街市上斩首示众,至此里克的党羽全部被清除,夷吾收回了军队,将大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丕正被侍卫抓走之前,恳求泠至回府上通知自已的儿子—丕豹,泠至不忍,答应了其请求。泠至出了宫,急忙赶到丕正家中,将详情告之丕豹,丕豹痛哭涕澪,请求泠至救自已一命,泠至遂将丕豹打扮成自已的随从,藏在马车中,随自已一起回到了秦国。
泠至和丕豹觐见秦任好,丕豹一番哭诉,将夷吾诛杀父亲和七舆大夫的事详述了一遍,然后请求秦任好出兵,驱逐晋夷吾,为父报仇。
秦任好叹道:“看来晋夷吾命不该绝啊!寡人当初一时糊涂,被私心蒙蔽,选择了夷吾,如今自食苦果,也是咎由自取啊。”
丕豹道:“夷吾不仅背弃了对主公的许诺,也背弃了对晋国大夫们的承诺,晋人无不心怀痛恨,主公若现在讨伐晋国,必能大得人心,内外合力,一战而败晋夷吾。”
秦任好摇头道:“夷吾若已丧失民心,如何还能肆无忌惮地杀人?如今里克丕正等宿敌,都已被他赶尽杀绝,晋国已被夷吾牢牢掌控,国中还有谁能驱逐他呢?时机未到,此时出兵,徒劳无功而已。”
秦任好将丕豹留在秦国,给了他一个官职,又派出探子前往晋国,不时打探晋国的动向,以静待反攻的时机。
晋夷吾为了稳固君位,派人到齐国,问齐小白示好,表示愿意加入以齐国为首的中原同盟圈。同时又派出使臣参见周天子,表示愿意听候周天子的调谴,帮助王室驱逐戎狄。
齐小白本就想拉拢晋国,此番见晋夷吾主动靠拢,乐得顺水推舟,派出使臣携带礼物回访晋国,以表示对夷吾的支持。周天子也对晋夷吾大加褒扬,其他诸侯国见齐国和天子如此,也纷纷派出使者到晋国,向晋夷吾表示祝贺。夷吾见自已的君位已渐稳固,又欲在国内收买人心,下令赐死去的申生谥号为共世子,将其棺椁从曲沃改迁到绛城,进行厚葬。
运送申生棺椁的马车从曲沃一路行到绛城,幡旗飘飘,仪仗肃穆,引得无数民众竞道观看。
此时距离申生去世已有多年,尸体早应腐化干净,不料那棺椁中却隐隐透出尸臭味,待送葬马车到达绛城,街坊里弄间早已传出打油诗来,诗曰:孰是人斯,而是有臭?君为汝葬,其情难领。欲行正礼,鬼神不佑。本以为荣,反滋其恶。
又有街头小儿互相戏说曰:狄之公子,吾之所依。在外二七,其魄兆民。述意导之,明曜昭之。不至何待!
这两首诗的含义不言自明,第一首讽刺的是夷吾的假仁假义,第二首则表达了晋人殷殷期盼重耳来归的渴望,一时间,传得街巷里弄,无人不知。
两首诗很快就传到夷吾耳中,夷吾大怒,将奏章掷于地上,勃然而起,向一旁的卻芮道:“申生的棺椁如何会传出尸臭,接着就流言四起,必是重耳在暗中搞鬼,你速速派人去查,是谁在传唱这些流言蜚语,寡人要杀一敬百,以儆效尤。”
卻芮道:“主公息怒。此事怕是不好查啊。那棺椁在马车上行进了数百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难道把运送仪仗之人都杀了,恐怕难以服众吧。至于流言,传于兆民之口,无形无迹,更是无从查起,岂是杀几个人就可以终止得了的?”
“寡人回国以后,为国人做了这么多事,这些忘恩负义之辈,不仅不念寡人的恩,还念念不忘重耳,难道重耳就有那么好吗。可恨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却处处得宠,凡事都要胜过寡人一头。当初申生在世时,申生是世子,又是长子,得人尊宠也就罢了,如今寡人当了国君,重耳不过是一个流亡失国的人,他们还处处以重耳为念,寡人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如他?”
夷吾愤愤不平,站起身来,看着外面飞檐重轩,气势恢宏的宫殿,良久才平静下来,缓缓道:“寡人要他们知道,寡人才是这里的主人,寡人才是他们的一国之君,寡人要处死重耳,不过象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卻芮道:“事实证明,主公才是天选之人,这些愚民冥顽不化,庸钝不堪,主公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时日久了,他们自然会醒悟过来。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就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老臣听说主公刚刚将申生的遗孀,隗姒,纳入了后宫,不知此事可当真?”
“是真的,那又怎样?”
“主公既然将申生的棺椁厚葬,以取悦天下臣民,又怎能将他的遗孀纳入后宫呢?何况秦夫人也有言交待在前,要主公善待隗姒和小公孙,主公如此行事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寡人一介国君,纳个女人为妾都不可以吗?再说我晋国早有子纳父妾的传统,先父不就是纳了武公的夫人,齐姜为妾,生下申生的吗?寡人将隗姒母子纳入后宫,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地侍候着,这难道不是善待她们吗?”
夷吾说完,一甩袖子便走出殿去,剩下卻芮无奈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