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君子之殇

  晋诡诸正在章含宫和骊嫱一起听奚齐、卓子念书。东关五进来禀报,称曲沃有书信送来,又暗暗地向骊嫱使了个眼色,示意该怎么办?
  骊嫱神态自若道:“你将送信的人带上来罢,把信读出来让大家听听也好。据说近来城中有种好笑的议论,说在酒肉中下毒的并非是申生,而是另有其人,为的是栽赃陷害申生。本夫人就想,不是说申生是众望所归的贤君子吗,怎么还会有人要加害于他。他若真是遭人诬陷,那日在宴会上又为何不解释清楚,就擅自逃离了。”
  晋诡诸点头,吩咐将送信人带上来。书童策进来,双手高举绢书,向晋诡诸跪奏道:“主公,这是世子让小人交给主公的亲笔信,世子对主公可是一片赤子之情,绝无异心啊。”
  骊嫱斥道:“把信交上来即可,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东关五接过绢书,呈到晋诡诸面前,晋诡诸一挥手,“念。”
  东关五遂打开绢书,将书信念了一遍。出乎骊嫱意外的是,申生并未就在酒肉中下毒一事为自己申辩,只是细叙自己往日的功绩和对晋候的忠孝之情,又提及母亲临终前对自己的遗言,辅佐国君,尽孝膝下,称自己一日不敢或忘,信中最后称自己不孝之子,或有失仪不当之处,一切但请父亲责罚,自己不敢有半点怨言。
  骊嫱笑道:“这信听着象是申生对主公表明心迹,实则他是埋怨主公不明事理,听信奸佞之言,冤屈了他呢。”
  晋诡诸将奚齐叫到跟前,问:“你觉得这封信写得怎么样?”
  奚齐想了片刻道:“长兄的文笔自然是好的,孩儿听了只觉句句动情至理,感人肺腑。”
  晋诡诸又问:“他若不是你的长兄,而是你在疆场上遇到的对手,你还会觉得好吗?”
  奚齐一时答不上来,卓子突然大声道:“就算他是我的兄长,在疆场上相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晋诡诸哈哈一笑,“话虽说得难听了些,却是这个道理。君位之争何异于战场厮杀,国君只有一个,公子公孙却不止数十,为父现在正是帮你肃清对手,扫除你当国君的障碍。现在你还小,自然不明白,将来你会对寡人感激涕零的。”
  奚齐跪下谢恩,骊嫱只笑而不语。
  晋诡诸让奚齐和卓子回寝宫歇息,又向策问了些曲沃的情况,然后打发他下去。
  东关五道:“主公,申生只怕此刻已在曲沃布下重兵,严阵以待。主公再想让他离开曲沃恐怕难了。”
  骊嫱道:“主公此时若追究申生的罪责,他必不肯就范,万一将他惹恼了,打起清君侧的名号,起兵造反,岂不又是几十年前曲沃与绛城之间宗主之战的再现?”
  晋诡诸觉得颇为有理,道:“依你说该如何?”
  “申生素以仁孝忠君自称,只要主公写一封赐罪书,交给臣妾,让臣妾去交于申生,相信臣妾几句话就能说动他。只要申生肯自裁谢罪,就可让晋国免于一场兵戈之乱,岂不是皆大欢喜。”
  晋诡诸眯起眼睛,神情有些难以捉摸,道,“夫人自信能将此事办妥?”
  “臣妾对申生了如指掌,请主公放心,臣妾此行必能不辱使命。”
  “如此就要劳烦夫人辛苦奔波了。”
  “主公对臣妾和奚齐情深义重,不惜将晋国的百年大任交给奚齐,臣妾就是劳顿些又何妨?”
  晋诡诸让东关五拿来笔墨,铺开布帛,在上面挥毫写就几个字,然后将布帛卷起,连同自己的印玺一起交给骊嫱,道:“不知夫人要带多少随从前往?”
  “只需四个虎贲即可。”
  晋诡诸便挑选了身边四个得力的虎贲,吩咐他们好生保护夫人,又命备下快马车辆。骊嫱也不耽搁,简单收拾一番,辞别晋诡诸就出城而去。
  骊嫱一行晓行夜赶,不到两日,便到了曲沃,找了靠近世子府的一家客栈住了,骊嫱让一虎贲拿着晋诡诸的印玺到世子府去见申生。
  申生自从让策把书信带给晋诡诸以后,几日来一直心神不定,既盼望着绛城能有回信来,又常惴惴不安,唯恐绛城有书信来。这日听人禀报说有人求见,自称是从绛都来的,申生忙传进来,见来人只是一名虎贲,说要传达晋候的口谕,略略松了口气。
  那虎贲拿出晋诡诸的印玺,让申生立刻跟随自己去面见来使。见印玺如见国君,申生也不及交待左右,只得随虎贲走出府来,见门口已停着一辆马车,虎贲让申生坐上马车,自己驾车一路驰到客栈。
  申生下了马车,跟随虎贲来到客栈后院的一间客舍,申生推门进去,屋内昏暗,见屋中站着一人,背对着门口,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也看不清是男是女。待虎贲出去,那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兜,但见此人容色妍丽,眉梢眼角都含着风情,一对凤目,不怒自威,虽着一身黑衣仍难掩其绝世姿容,不是骊嫱是谁?
  申生不料晋候派来的使臣会是骊嫱,惊得忘了行礼,道:“怎么会是你?”
  骊嫱冷哼道:“为何不能是本夫人?本夫人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什么艰难险厄的事没经历过,还在乎一趟曲沃之行。本夫人与世子也算是故交,怎么,你见了本夫人连礼都不屑行一个吗?”
  申生这才自觉失态,忙跪下行礼。骊嫱也不让他起身,只道:“申生你可知罪吗?”
  “儿臣不知该当何罪,还请夫人明示?”
  “你在曲沃招兵买马,意欲图谋不轨,又趁着向主公献酒肉之际,在酒肉中下毒,妄图弑君杀父,罪大恶极,本夫人所说可是属实?”
  “这个罪名儿臣万万不敢当,儿臣对君父向来忠心耿耿,从不曾有异心,在曲沃屯兵筑城也是为了防范戎狄,至于在酒肉中下毒更是无从谈起。儿臣将酒肉送到宫城后,便被软禁在太庙,三日后才蒙君父召见,其间酒肉经历无数人的手,怎可说一定是儿臣下的毒呢?”
  “你的意思是在酒肉中下毒的另有其人,为的是故意陷害于你?”
  见申生默然不语,骊嫱冷笑道:“你虽然嘴上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在酒中下毒的不正是你骊嫱吗?为了让你的奚齐成为世子,不惜栽赃嫁祸,离间我们父子,着实可恨,是也不是?”
  “我申生虽无才无德,但从不敢对夫人心生不敬,儿臣常年驻关在外,不能尽孝在父亲跟前,夫人打理后宫,侍奉君父,无不周到妥贴,儿臣感激尚且不及,何来怨恨?先母去世之前,曾嘱咐儿臣悉心辅佐君父,以尽世子之职,儿臣无一日或敢忘记,多年来兢业守成,不求有功,但求尽力,偶有不到之处,君父也不忍加以责罚,或君父觉得儿臣不堪此任,大可将儿臣废黜,让更为贤德的人来做世子,儿臣也绝无怨言。儿臣句句肺腑,还请夫人明鉴。”
  骊嫱怒道:“真是一派胡言。你说你不敢忘记先母的嘱咐,却为何对我们姐妹俩许下的诺言完全抛之脑后。你说你不求有功,但求尽力,你何曾对我们姐妹俩有尽力的一日?为了保全你的君位贤名,不惜将我俩推入火坑,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谈贤德二字。”
  “我申生虽然身为世子,同时也是臣,是子、是兄、是弟、是友,更是将士的首领,民众的表率,怎可终日陷于儿女情长,置家国于不顾,一走了之。”
  骊嫱不屑道:“从古至今,那些自称为仁人君子的人,满口君臣道义,家国天下,自以为做了忠君爱国之事,死后还留下个或贤德或大义的名声,岂不知他那妻子儿女是受了多少的难,多少的苦?依我看,他们都不过是伪君子罢了。真正能称为大丈夫、真男子的不过是纣王一人,他宁可负了天下人,唯独不肯负苏妲已,宁可舍弃江山,只为博心上人一笑,这是何等的痴情挚意,大丈夫所为。”
  申生抬起头,惊愕道:“你,莫不是疯了?”
  “事到如今,你还敢对我出言顶撞?我骊嫱本是个亡国之戎女,凭一已之力,坐上夫人的位置,号令后宫,威名天下,连晋候也对我言听计从。将来我的奚齐做了国君,我就可以真正的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全晋国人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而这一切都要拜你所赐,申生,你可后悔当初弃我而去?”
  “听说夫人日日夜不能寐,你的恐惧如此之深,难道只有当上太后才能让你稍安片刻吗?我申生也曾后悔当初,但并不是为弃你而去,而是为不该一时兴起,轻许诺言,如今合该吞此苦果,只是儿臣愧对父亲,恐怕今生再无机会向父亲解释了。”
  骊嫱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掷于申生脚下,冷冷道:“你真的以为是别人要诬陷你,妄图谋求你的世子之位?其实这一切不过是晋候的意思罢了,你自己看吧。”
  申生将地上的帛书捡起,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子而不臣,胡不遄死’。
  申生脸色熬白,骊嫱不无得意地道:“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弑君不成,图谋造反。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忍心杀害,何况对待他人呢?杀死自己的父亲来讨好民众,谋求君位,这是全天下人都痛恨的,你还指望活得长久吗?”
  申生突然仰头大笑,“父亲,儿臣明白了,儿臣若不死,下毒弑君一事如何收场;儿臣若不死,你心爱的奚齐如何登上君位,只是父亲未免太小看儿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要我的性命,一道君令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骊嫱不料申生答应得如此痛快,吃惊之余不禁心生暗喜,放柔了声调道:“你既然想明白了就好,回去后不可对任何人说起见本夫人的事,你若能自我了断,本夫人保你一家妻儿老小,臣属幕僚全都平安无事。小公孙可以继承你的封邑,待他长大后再带着姒妹妹去到封地,享后半世的荣华富贵。”
  “我是将死之人,你若不遵守诺言,我申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申生说完起身拍拍尘土,大踏步走了出去,听见骊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申生,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