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贾府琐记之上学记(二)

  说起荣国府里爷们间的排行,那是谁听了谁费解的。二房里先生了一个儿子,叫声珠大爷倒是没错,可大房里的长子顺二房排就很有点儿问题了,等到二房里生了嫡次子,老太太喜爱非常,硬压着喊一声“宝二爷”的时候,御史们往大殿上堆荣国府长幼不分、尊卑不明的折子险些淹了龙案,全靠老皇帝偏心才给压了下去。消息传到荣禧堂,老太太索性更不知所谓,二房老三从宝玉论,人称环三爷;大房老二贾琮因比贾环小了两岁,便成了四爷,可怜翩翩风流浪荡子,上不接兄下不挨弟的成了个给人衬景的琏二爷。
  贾环和彤玉认识不是偶然,当然,也不是彤玉主动去结交的,他压根不知dào
  贾环是谁呢。因为生母上不得高台盘,本人也不招老封君的眼缘,所以荣国府一切重yào
  场合里都是看不见环三爷身影的。彤玉没有先知,当然也不会知dào
  除了贾母给他介shào
  的人之外,贾府里还有两个小冻猫子似的爷在。
  会和贾环认识,起源在一次不美丽但谁都会原谅的错误。
  来到贾府的第二日,林妃就抱病卧床,彤玉心里担忧,却苦于林妃住在迎春房里,无法前去探望。一时用罢早饭,贾母听见林妃没事就去鼓〖\
  m..捣宝玉了,霓玉年幼,吃饱了爱犯困,彤玉心烦意乱,也没用力约束他不许睡回笼觉,结果一错眼珠,霓玉就扑腾着小短腿儿钻到林妃那里探病兼补觉去了。
  彤玉无所事事,想起来时绯玉交待他的,深宅大院里居大不易,万万不可全听他们自己的说辞,多多破费铜板,奴才堆里才能听见真话。他长到如今,从来没见过这等西洋景,于是便找大丫鬟要了一包铜钱,打算试一试绯玉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因是第一次做这种刺探的事儿,彤玉紧张中夹着兴奋,出门一眼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子,一激动,提声就给叫住了。
  颠颠儿的得瑟过去,彤玉扬手抓了一把钱塞进小矮个儿的怀里:“这钱给你,拿去买糖吃吧!不过你现在先别去,陪爷在这儿说说话。爷初来乍到,对你家的事儿不大了解。”
  小矮个儿乐呵呵数了一回,仔仔细细揣好铜子儿,笑嘻嘻道:“嗯,林家哥哥的确是不了解,要不然你不会才来就戳了宝玉的肺管子,仔细点儿,他那个娘可不像表面上看到的好,心里黑着呢,要是知dào
  了,肯定找你麻烦,不过没关系,我罩着你,她要敢整治你,我就偷着告sù
  老爷,说宝玉又吃丫头嘴上的胭脂,管保叫他挨顿臭骂。”
  彤玉稀里糊涂听了一气才明白,原来他错把贾家的少爷给当小厮了。不过这实在怪不得他,彤玉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番,心里相信了王夫人不慈的情报,看这小子的穿着,比他的小厮还差三分,仅这一件,就足见王夫人阴地里的刻薄。
  贾环的亲娘赵姨娘,是贾政的爱妾,原是贾府里的家生子,生了他姐姐探春以后被提成了姨娘,素日在贾政面前很得脸,跟太太王夫人最不对盘,双方各显神通收拾对方的儿子,王夫人是仗着嫡母的势明目张胆叫所有人给贾环脸子看;赵姨娘是背地里在贾政面前大放厥词告宝玉黑状,挑唆着贾政见一次揍一次。两人斗法多年,胜败不明,倒是宝玉和贾环拌在其中,多遭了不少罪。
  贾环从小跟赵姨娘学得粗俗,又常听她大骂王夫人宝玉,慢慢的也学会了使绊子看笑话。赵姨娘原先做丫鬟时,也有几个交好的姐妹,现在都是贾家下人的媳妇,其中一个最得脸的,如今在老太太房中管器皿,就是她把宝玉被彤玉指桑骂槐的事儿当笑话说给赵姨娘听的,赵姨娘听完又兴兴头头编成床头故事给贾环讲,娘俩儿足足笑了半宿。故事中那个敢于当面说教贾宝玉的林彤玉,在贾环心里的地位,那就跟十二使徒眼中的耶稣、十八罗汉头顶的佛祖、九零后墙上贴着的周杰伦一样,那是绝对偶像啊,值得盲目崇拜的那种。第二天一大早,他娘又踅摸着上贾政面前去嚼舌根,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去找偶像签名。结果偶像大人特别热情,还倒给他封了个红包,这一下,贾环欢喜的只恨没机会报答报答,一听彤玉想听贾家□,他一股脑把些个有的没的全倒出来了,还都是贾环立场的版本。
  不过这也恰好是彤玉想听的,有人夸就合该有人骂,大不了听完了自己判断谁是谁非,这也是个锻炼。从那以后,彤玉就时常来找贾环套话,因为知dào
  他并非小厮,彤玉每每拿来拉拢的东西也就从铜钱换成了别的小巧又不招人眼的事物,从新鲜点心到衣帽配件,看似话至投机跟兄弟分享的,其实跟拿铜板打赏下人一个意思。只是贾环从小给人厌弃惯了,吃穿都没溜,眼皮子着实浅,因此一点儿也不觉侮辱,反而兴高采烈于自己攀上了一个有钱又豪爽的大哥。
  但是这位大哥实在有个坏毛病,他走哪儿都揣着本书。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贾环还以为他是装相的呢,结果等彤玉问完了想问的有还没想到其他的时候,把贾环撂在一边就背起书来。贾环跟宝玉一样,一见书就头大,他想走,可是彤玉不许,叫他一旁坐着吃喝,等他想起有什么想问的,他还得跟这儿继xù
  答。贾环叫苦不迭,彤玉要自己看他也没意见,可是他偏好背出声儿来就让贾环难以忍受了,只是为了彤玉那些好吃好喝好穿戴,他硬逼着自己忍,等到了后来,听得多了,隔三差五彤玉忘了哪句他都能帮着提个醒儿了。
  彼时彤玉正在教霓玉学《千字文》,正是好为人师的瘾头发作的高峰,听见贾环摇头晃脑的学他的话,心里十分受用,便时常教导他一些。彤玉本身是个孩子,教法自然也是孩子的想头,倒比那些老塾师更能让贾环听话些,再说了,他要是不听话,只要断了点心就能辖制了,贾环闹过两回,都被彤玉轻描淡写打发了,为了那点好东西,贾环很没出息的认了命。不过学的时间长了,有时碰到贾政抽风考校,倒也能磕磕绊绊答上一些,虽未的夸奖赏赐,不过至少免了许多横眉冷对,让贾环深觉:原来念书还是有点儿小用处的。
  这一回,彤玉因着贾母为宝玉不肯让他上学,故而特地找来贾环,编了出戏教给他,让他到贾政面前去演。现在还不是时候跟贾母正面冲突,彤玉觉得先避其锋芒,绕路而行算了,且攒着这些帐,等翻脸那一天再一并算。
  当晚,贾政又一次撇下黑着脸的王夫人,阔步踱到赵姨娘房里就寝。赵姨娘虽粗鄙,颜色却好,更兼十分摸得准贾政的脉,一如既往的把他奉承得十分开怀。正在这时,两人同时听到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背书声,有些磕巴,像是背的不太熟练,都是一字一句倒很准确,没读白字,也无疏漏,贾政侧耳听去,发xiàn
  竟是贾环在背《论语》中的一段,当即十分高兴,摆手示意赵姨娘不要惊动,自己走出去,站在门外直听他把一段背完才高兴的推门而入:“嗯,背的不错。就是还不熟练,书要多读,熟读自然易记。”说着又要讲大道理,贾环一听头发就炸,急忙趁他换气间隙□话去:“父亲说的是,孩儿记住了。”看着贾政严肃的脸,贾环险些吓忘了后面的台词,不过彤玉给他画的饼太大,这份执念支撑着他哆哆嗦嗦的背出彤玉教他的话:“孩儿初读《论语》,有许多地方还都不太明白,父亲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贾环问出了几个颇有深度的问题,这其实都是彤玉常日里读书时的疑惑,借贾环之口说给贾政听而已。
  贾政举目一看,更加高兴,贾环所提的问题,都是重中之重,而且极具深度,有一个差点儿把他都给问住了,贾政居然也没有半点尴尬的不高兴,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理解讲了一番,大大夸赞了贾环一通,还口头许下不少赏赐,让他明天去书房里拿,顺便让别的先生也给他解解惑。赵姨娘一见贾环书读得好被贾政夸了,得yì
  万分跟着赞了大篇,直把贾环说的比那头悬梁锥刺股的先贤也不差一二,顺带着贬了宝玉一通。
  贾环一见彤玉教他的果然讨了父亲欢心,更加佩服,便把剩下的话一股脑的趁兴说了。大意是自己现在读书,有诸多不解之惑,父亲常日繁忙,不敢时时打扰,希望能请个座师来家,以便日日学习。
  贾政皱眉道:“家学里的六老太爷乃是积年的高明,你去问他,哪有不讲给你听的?”
  贾环惊讶道:“原来家学里的老塾师是六老太爷啊,孩儿一向未得机会拜见,真是惭愧。”
  贾政大惊:“你怎么读的书,竟连老师也不认得。”
  贾环委屈道:“孩儿不曾入家学一日,哪里有认得什么老师?”
  贾政斥道:“浑说。你不曾入学,怎么背的出《论语》?”
  贾环被骇了一跳,差点儿忘词,幸而赵姨娘挺身而出:“回老爷,环儿不曾浑说,太太真的没让他上学,说他如今还小呢,去了也只是玩,没的碍了别人去。环儿这些书,都是自己念的。”她为标榜儿子出息,才是真zhèng
  一气浑说的。只是贾政没注意到这个,他只气道:“太太没让环儿上学?还小什么小,宝玉这个年纪早就入学了。诶,你既没上学,如何会读书?”
  贾环急忙回道:“是林家哥哥每常教给孩儿的。因老太太说,天冷,不让上学,所以林哥哥每天都到书斋后头去读书,有一次孩儿打那儿路过,跟他聊了一阵,他便教给孩儿读书。他很厉害,在家里是跟着探花姑父学习的,除了我,也教林弟弟读《幼学琼林》呢!”
  赵姨娘眼珠一转,溜缝儿道:“是了,老太太慈爱,定是舍不得哥儿们寒冬腊月的去学堂受冻,先前待宝玉就是这么着,先在对林家哥儿也是一样呢,真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君。”
  贾政大怒:“宝玉没去上学?你太太也没说?”贾环赵姨娘一头,贾政顿足大骂:“无知妇人,溺爱,溺害!”说完,气冲冲往王夫人房里撒火。赵姨娘头一次这么高兴老爷半路从她屋里出去,得yì
  洋洋的搂着儿子道:“做得好,让他们看看,你比那个宝贝蛋强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