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叶宅深番外:林玉静
  1,
  林玉静是翠烟楼的艺妓。
  她虽不比镇上姑娘那般九曲玲珑,风流多情,却胜在自有一股农家女子的清纯娇弱,因此不久后在翠烟楼也算有了自己的身份牌。
  老鸨私下告诉林玉静,说她身上有着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然而说到这里便是打住,摇着头叹气就是不肯说下去。
  林玉静知道老鸨有自己的苦衷,也从不问起,只安安分分的学习跳舞唱戏,加上她不爱出风头,对其他人又客客气气的,倒是没遇到什么直接给她脸色看的姑娘。
  2,
  林玉静在翠烟楼虽多半被限制自由,但因着她的性子,也有不少能与她谈得来的姑娘。
  恰如,当时曾是台柱的舞姬——白霜。
  林玉静看过她的舞蹈,一盼首一睁目,皆是柔情似水。
  爱她的人很多,林玉静记得当日老鸨在高台上宣布买卖白霜姑娘的初贞时,楼台下的男人们个个红了眼,钱财像是废纸一般往台上扔。
  林玉静虽然看见白霜那么被喜欢,却也知道她的苦楚,白霜其实骨子里挺有骨气的。她昨晚告诉林玉静:“姑姑要我去接客……”当时林玉静吓了一跳,她当真以为老鸨找她们这些姑娘来,就是为了卖艺为生。白霜哭了一会子,她对林玉静道:“左右我都逃不了,不过我念着我们是好姐妹,所以才来见你最后一面,我随后就去死,绝不受这种窝囊气!”
  林玉静连忙拉住她,劝道:“我娘曾经告诉我,这世间多的是峰回路转,总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劝到半夜,白霜才又哭哭啼啼地回去,林玉静打着呵欠,靠在门上,想着今后若是是自己不得不去陪客,自己会不会那么认真的开导自己?
  3,
  夺得白霜一夜风流的是一个盐商的少爷。
  林玉静不明白这位已有家室的男子,为何敢那么光明正大的出来寻花问柳。她再向台上看时,那位男子已经露出猥琐的笑脸,一把握住了白霜的手。
  白霜面无表情地跟着他往厢房去,老鸨在后面一边数钱一边喜笑颜开地道:“**苦短啊,大少爷!”
  那男子会意地点点头,一脚踹开离自己最近的房门,大笑着将白霜拖进去。白霜在门关闭时,看了眼人群里的林玉静,一脸的视死如归。
  人群或遗憾或不满或愤恨地离去,林玉静抱着膝盖坐在大堂里,夜已深了,白天的脂粉酒香淡去,翠烟楼褪下靡丽虚幻的外衣,露出凄清冰冷的内在。
  她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回房,却突然听见一声怒呵:“贱人!找死!”
  随后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被打碎了。
  林玉静确信声响是来自白霜的屋子,便提步往楼上跑。只是比她快的人太多,不等她到达,便有十来个闲来无事地姑娘围在了门口。
  “真他娘的扫兴!”那位少爷怒气冲冲地出来,顶着胸前一块明显的酒渍。
  老鸨披散着头发过来,赔笑着问:“哎哟,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那少爷指指里屋,骂道:“老子不过是想让她给老子喝酒,她个贱蹄子竟然给我甩脸色!她算是什么东西?”
  “少爷,少爷……”老鸨也不看里屋里白霜如何了,便一挥手绢,门便立刻关上了,她笑道:“我说少爷,你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死丫头一般见识?来人啊,叫桃红来,好好伺候少爷。”
  一时,出来一个面若桃花的姑娘含羞带怯地过来。一番赔罪,终于让那少爷露出笑容,扶着桃红姑娘去了。
  老鸨笑着送那少爷离开,回头看了看白霜的门,冷哼一声便离开。林玉静在人群散去后,终于来到白霜屋前,她向里看了一眼,一室的死寂……
  4,
  林玉静悄悄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倒在床边的白霜。
  她的锦绣旗袍被撕碎了,零零散散的碎片挂在她身上。靠近一看,林玉静怕的低低地叫出声来,白霜洁白如瓷的肩膀上红红的一大片,仔细一看竟是额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
  “白霜!”林玉静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了,心疼地问:“疼不疼?白霜,你说说话……”
  白霜感受到林玉静的体温,她将自己裸露的身子靠入林玉静怀里,她说:“玉静,我还是得不到一个峰回路转……”
  原来那位少爷刚开始是对白霜温柔有加,说什么要为她赎身,娶她进门,和她永远在一起……可能是见白霜没有及时回应他,那少爷也就不再假装,露出本性来,立刻就要去脱白霜的衣服,白霜自然不肯,却被那少爷一个巴掌打倒在地,他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淫笑着说:“真是当了**却要立牌坊!不过一个翠烟楼妓女,在我面前装什么?将大爷我伺候好了,我重重有赏!”说着,他就迫不及待地压下来。
  白霜吓得六神无主,好容易推开身上带有恶臭、污浊味道的男人,却又立刻被抓住,她慌了神,一手抓住桌上的酒壶就扔了过去。
  “嘭”!
  那少爷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晕湿的酒渍,随后突然暴戾起来,抓着白霜的头就往桌上狠狠地砸去。
  白霜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然后额头就传来刺痛,鲜血流下来,血珠滚进眼睛里,满目血红……
  林玉静听到此处,流着眼泪抱住了白霜。
  5,
  经此一事,白霜的气数算是尽了。
  林玉静每次去前面弹完琴或者唱完曲子回来,就看见一脸朴素的白霜。她傲人的云髻已经垂落,原本油光水滑的头发也因为多日不曾打理而变得粗糙枯黄。不过最引人注目仍是她额头的伤疤,一大块黑红的疤,走近了似乎还能闻见一股化脓的恶臭,不得不说,有些恶心。
  相反的是,桃红算是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那位富有的少爷隔三差五地就派人送了好些首饰珠宝来。每送一次,桃红就全身金银地过来走一圈,白霜只做看不见,仍旧扫地便扫地,洗衣就洗衣……
  有时桃红被她这样不待见,甚至无视,便会恼羞成怒,一下踹翻她洗衣的盆子,冷哼一声离去。
  林玉静便从一边小跑过来,扶着白霜,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般道:“霜儿,你怎么就……”
  “玉静……”白霜叫了她的名字,蹲下身子继续洗衣服,她慢慢的揉搓着,突然冷笑道:“不会长久的。”
  林玉静还来不及细想这句“不会长久”,桃红便已经出事了。
  听说是那位少爷的夫人一开始装作对自家丈夫宽容,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弄清楚那位勾引自家男人的狐狸精是谁后,便带着一众奴仆前来闹事。
  林玉静被前院的动静吓得躲回后院,正好碰见白霜,不等她说什么,白霜却是预先知道般,道:“没什么,这和我们是无关的,玉静,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说着二人往大厅走,到时,尽管林玉静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眼前场景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6,
  那位少爷的夫人坐在椅子上喝茶,她的面前跪着瑟瑟发抖的桃红。
  此刻的桃红早已被人扒光了衣裳,白皙的身体上印着几天红痕,甚至有些地方还冒着血。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被众人用这样的方式看着,哪怕是妓女呢,也是对自己莫大的耻辱。
  “她凭什么这样做?”林玉静不满道,就要就去护着桃红。
  白霜拉着她走到一边,叮嘱道:“你疯了!”
  “霜儿,咱们不管桃红,桃红会被那恶妇折磨死的!”白霜担忧地看着那边。
  白霜却道:“这就是我死活不肯伺候那位少爷的原因,他说,他的商人身份是因为他入赘他的丈人家才有的,这样的男人如同浮萍,自己都没有结实的根,我们怎能把希望寄托到这样的人身上?”
  “霜儿……”
  白霜还要说什么,却是被老鸨抓了个正着,那位胖到臃肿的妇人,全然忘了当时倾国倾城的白霜为她带来的一切,此刻她尖刻地骂道:“你个没皮没臊的贱骨头!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白霜低着头,不发一语地往后院去了,留下呆愣的林玉静,不知如何是好。
  7,
  桃红是在当夜吞金自杀的,她郑重地换好了衣服,是比平日里更严密保守的素蓝长裙,躺在床榻上。
  与她平日的嚣张跋扈不同,她死的安安静静,若不是在她房里伺候的丫鬟注意到她的动作一直没有变化,怕是还没有这么快发现人死了。
  经过桃红一事,翠烟楼的名声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老鸨站在高台,她脂粉浓厚的油腻的脸上堆着笑:“我们翠烟楼,就是让各位爷开心寻乐的地儿,这个人的私家事我们管不着,所以各位爷也不要对什么不相干的事,太过耿耿于怀。”
  “下去!下去!”
  “谁要看你?去请玉静来给咱们唱曲儿!”
  下面的客人不耐烦地催促,老鸨尴尬笑笑,退了下来。
  林玉静抱着古筝上去,许是天意弄人,她还未唱一个调,突然就有小厮尖叫似的道:“叶老爷出钱买了玉静姑娘一天儿的曲子!”
  林玉静一惊,往下看时,正对上叶老爷充盈着炽热爱意的双眼。
  老鸨自然是喜笑颜开,上来推着林玉静下去,道:“哎哟,我的好姑娘,快快跟我去换身衣服,给叶老爷唱曲儿去!”
  8,
  林玉静一愣,跟着老鸨回屋子。
  到了门口,她道:“妈妈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老鸨以为她害羞,便笑着答应:“也好,这男人么,若是咱们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倒显得自己没个身价!”
  林玉静勉强一笑,自己侧身进去了。
  她不着急着换衣服,却是先打开了窗,系着面纱正在打扫后院的白霜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笑着靠过来,问:“你不是要去唱曲么?怎么还在这里?”
  “霜儿,”林玉静趴在窗边,有些苦恼:“今儿叶老爷要……”
  “他买了你?”白霜问,随后想起来那个总是一身白色长衫的男人,翩翩公子,对她们这些风尘女子也算尊重的,她便道:“算是一个好人吧。”
  林玉静叹口气,苦恼说:“我不知道,白霜,你觉得我该去么?”
  白霜将面纱往上提了提,反问:“你想去么?”
  “我和叶老爷只不过是见过几次罢了……”
  “玉静,”白霜突然严肃地开口:“去吧。”
  这个建议倒是让林玉静有些惊讶,她以为白霜是会劝她留下来的。
  白霜却是很认真地说:“玉静,你是我在翠烟楼唯一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你放心,据我所知,叶老爷不是那种盐商入赘女婿的胚子,你若是真的讨叶老爷欢心,早日离开这里才是福气。”
  “可是霜儿,我对他是没有男女之情的。”林玉静红着脸说道。
  白霜却没取笑她,反而摇摇头,道:“难道你想成为下一个桃红或者我吗?我知道,女人都爱看重什么真心相爱相知的有缘人,可是玉静,我们和那些女人是不同的。我们如同没有根茎的芦苇絮,没有安稳下来,什么爱什么快乐,都是妄谈!”
  林玉静看着她,心里不免哀伤起来。
  正好,叶老爷等得有些久了,便叫管家下来催催,老鸨在外面喊:“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好了么?”
  林玉静最后看了看白霜,这才往外出去。
  不曾想叶家管家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林玉静看门时就看着他,出了神。
  叶三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便清咳几声以示提醒。
  林玉静反应过来,立刻低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老鸨在一边“呵呵”笑着,叶三道:“我带她过去就好。”
  9,
  上楼梯时,林玉静一步踏错,差点摔倒,还好叶三反应迅速,一把拖住她的腰。这里是风月场所,下面有数不清的人在搂在抱,可是偏偏这个动作,让林玉静的心跳变得奇怪起来。
  叶老爷果然是那样风度翩翩的男子,一开始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看书的看书,唱曲的唱曲,慢慢地,叶老爷将她揽入怀,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
  随后的一切如同顺理成章,她闭着眼睛,在叶老爷的喘息声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念诗:“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她慢慢昏睡过去了,眼前晃荡着的是叶三的脸……梦中,他只觉得快乐,不觉得羞耻。
  醒来时候,叶老爷自然离开了,他独留叶三下来伺候,林玉静心里欣喜,故意找他问话,比如叶老爷喜欢吃什么?看什么?顺便也问问他个人的喜好。
  不想过了两个月,也没有听见叶老爷说要带她离开的意思,白霜替她焦虑:“他现在也不说为你赎身的事?不可,若是再过一段时间,他一旦厌倦了,玉静,你可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林玉静却是不曾想到这些,于她来说,每日能看见叶三带着些东西来看她便是幸福了。
  然而似乎真是应了白霜的话,叶老爷果然来得次数少了很多,林玉静在一次午觉醒来之后,才意识到她已经有半个月不曾看见叶三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林玉静有身孕了,叶老爷这才欣喜着回来,将她安置在别院,仍是吩咐叶三看着。
  林玉静在那里养胎快到临盆才被接回叶府,但若是可以选择,她是不愿去那个地方的,相反就这里一个小小的院子,有她有沁香有……叶三,她已经很满足。
  期间她也让沁香常常去翠烟楼看望白霜,开始都有消息的,不过后来突然就失去了联系,无论林玉静怎么问,也都回答是跟着谁谁少爷离开了,再来她那时已经是叶家三夫人,实在不方便再去过问青楼的事……
  后来她难产生下叶禄安,再后来,她终于敢告诉叶三她的心思。
  “我不怕了,反正我这前半辈子不曾为自己活过,现在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可以去告发我,让我死了吧!”林玉静就这么说着,看着一脸呆愣的叶三。
  之后,她将身子给了叶三,她紧紧抱着身上的男人,她一点儿不觉得羞耻,她说了,她只觉得快乐。
  她之后又学了一首新曲子——《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最爱“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每次唱时,她都含羞带怯地看向叶三。
  她的第二个孩子来得突然,别人不清楚的,她自己却是算得周到,这个孩子是叶三的。
  只不过没有想到叶老夫人会撞见她二人偷偷幽会。她感激叶老夫人没有告发她二人;但是她也恨叶老夫人为了要挟她,竟让她再也怀不了孩子……
  这都是后话,她只知道在叶府那些有叶三陪着自己的年头,她是快乐的,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白霜,可是直到死去,她们二人再也没有见过一次。
  10,
  林玉静死的时候,在其他人看来一向稳重的叶三喝了个酩酊大醉,叶老夫人却没有阻止,只道:“管家操办林夫人丧礼太劳累,休息一下也是无可厚非的。”
  下人都觉得奇怪,直到夜里需要管家安排值班时,有两个丫鬟才过去找人,却发现自家管家一个人倒在凌乱的纸张堆里,每一张白纸上皆重复写着同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啊,你还是狠心,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