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东君在东风小筑的院子里打坐,忽觉心口滚烫无比。夜里的清风凉凉的,扑簌簌吹落好些粉色的桃花瓣儿,却依旧吹不去心头的灼热。
豆大的汗珠儿从额上滚落,滴在地上,化作一团金灿灿的光。光团扶摇直上,似一只只萤火虫,将风扬涧的夜点缀得梦幻而浪漫。
“你又想她了。”东君淡淡地道。
“是她在想我。”
从体内生发而出的陌生声音,语气笃定,没有任何疑问。
自从情根回到体内,就从没消停过。东君愿本以为经过人世一番锤炼,算是历尽情劫,情根当慢慢化入体内,再不会搅扰到他。从今而后,他可以专心修炼,为应对天劫的降临做好充足准备。
然而,事情完全违背了他的意愿、出乎了他的意料。
情根非但没有化入体内,反倒像是一个独立的人,拥有了独立的人格、思想、感情。情根成日里他体内上下翻腾,急于冲破束缚,却又苦于无法冲破。于是,情根越发焦躁,一边抗拒与他融合,一边又在对冲中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强塞给他。
东君甚至能够感受得到,情根在想念一个人,那个人有天底下最灿烂、最肆意、最自信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他更清楚地感觉到,情根每每想念她一分,他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就加深一分。
犹记得天河边上,那个直勾勾盯着他瞧的小丫头,那样肆无忌惮地垂涎于他的肉体,小嘴儿都快淌口水了。
东君很是不喜,故而没有搭理她。她却厚着脸皮,成日里纠缠于他。
东君本以为不过一个寻常小神,没什么特别的,同许多仙女一般,碰钉子碰多了,也就消停了。当她闯过风扬涧的层层结界,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稍稍高看了她一眼。
“听说你是东君,我从凤鸾山来,我是九明媚。”
“东君,你喜欢吃甚么?”
“东君,你喜欢玩甚么?”
“大神大神,这个法术教教我呗?”
……
九明媚太聒噪、太放肆,径直侵入他的生活,搅扰他的心湖。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打坐修炼,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她絮絮叨叨的声音。
见他不理睬,九明媚并不气馁,仍旧天天来,成了风扬涧的常客——一位极其可怕的常客。风扬涧的花花草草、山妖精怪,没有没被她欺负过的,连东君座下的神兽白狸和洒扫仙童都被她整得老惨,从此怕她怕得要死。
山妖精怪们来找东君告状,请求东君将这放肆小神收了去。
东君亦觉她做得过分,便说了她两句。
九明媚非但没有做错事的自觉,反倒越发的兴奋起来:“东君你终于跟我说话了,你声音真好听,再说两句呗!”
“……”(此处省略一万匹草泥马……)
东君轰她不走,加强的结界又总被她破掉,弄了法宝将她收了,强制送回凤鸾山。谁承想,她这边刚被送回凤鸾山,那边又偷偷溜回了风扬涧。泰逢元尊是她的师父,软硬兼施,却毫无作用,压根儿拿她没法子。
东君见状,警告她不得胡来,从此懒得再管。心下暗自有了盘算,倘若她犯了大错,再强行收她入法器,非悔改不得出。
九明媚在风扬涧简直是叱咤风云,无人能敌,但都能把持好分寸,不叫东君抓住她的小辫子,弄得东君也是无计可施。
直到有一日,东君出门一趟,救了个黑衣裳的姑娘回来。那姑娘长得挺好看,只是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总有些邪气,让人瞧着颇为不舒服。
姑娘伤愈之后,苦求东君,要留下来给东君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山妖精怪们本不喜外人入风扬涧,但这个名唤“绿囚”的姑娘性情温和,比之九明媚那可是美好太多了,它们恨不得绿囚能收了九明媚,还风扬涧一片安宁。
谁承想,九明媚和绿囚非但没打起来,反倒十分投缘,竟手牵手跑出去抓野兽、烤魔物,成了好吃友。可是好景不长,有一日,这对吃友不知怎的,竟然打了起来。
绿囚使毒招暗算,却不是九明媚的对手,被九明媚识破。
九明媚毫不留情,把绿囚打到半残,径直拖走,不知拖去何处。
九明媚回来之后,闯入东风小筑,厉声质问东君:“你知道绿囚是魔界公主,你还收留她?!”
东君淡然道:“她不过是复仇心切。”
“这么说,她在你饮食中下毒,你也知道?”
“唔。”
“她喜欢你,你也知道?”
“唔。”
绿囚的身份他清楚,她的目的是为老魔尊越疆报仇,他也清楚。但是,东君心里有数,会让绿囚知难而退,避免伤及天界与魔界的和气。
九明媚追问道:“她想杀我,你也知道?!”
“……是。”
“我喜欢你,你也知道!”
东君噤了声,不置可否。
九明媚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他头一次瞧见她生气的模样儿,竟意外的可爱。她回了凤鸾山,一连几日都没回来。
东君起初以为,她不过置气而已,姑娘家家的,过几日消了气自然就回来了。可是一日复一日,整整三个月,她都没有再出现。风扬涧突然间变得冷情起来,连风都带了些寂寥的味道。
也罢,不回来便不回来罢,清清静静的,多好。
一日,结界忽又被闯,东君下意识以为是明媚,唇上带了丝笑。及至看清来人竟是司命神君,立马恢复了冷淡神色。
“天罩百转连环锁叫梅神那丫头给破了!”司命神君一副兴师问罪的德性。
“自个儿技不如人,怪谁。”东君面对老友,从来不客气。
“魔界公主被丢进转生池转生,这事儿要是让魔尊知晓,三界这些年的和平就要被破了。”司命神君气恼地道,“一旦三界战乱,天劫将至,三界必然遭殃。倘若天君知晓,也定不会饶了梅神!”
东君渐渐拧了眉头:“此事暂且压下,莫要声张。”
“魔尊那边?”
“吾自有办法。”
东君心中筹谋,该如何避免三界冲突。至于梅神,犯下如是大错……强行收她入法器,非悔改不得出?她那样喜欢自由自在,会憋坏的罢?
“你莫不是……要透过转生池作法,消除绿囚身上的魔气?”
见东君点头,司命神君急忙又道:“但是强行改变转生池的法阵,对你的身体有反噬,将来若天劫到了,你却没有足够的力量……”
“够了!”东君冷道,“吾自有办法!”
司命神君忽而笑了,贼兮兮地凑过来:“咳咳,不知东君是否记得咱们在酬仙宴上的赌约?”
上回酬仙宴,司命神君激东君打了个赌,说是东君会为了某个女子,改变自己的处事原则。东君素来不信司命神君的司命簿能左右他的选择,便跟老友置了口气,立下了赌约。也是那次的酬仙宴,他饮酒过甚,晕晕乎乎不大痛快,脱了衣衫,跃入天河畅游,感受了一把自由的味道。甫一出水面,便遇上了此生纠缠不休的小丫头。
东君回神,意识到自个儿是着了老友的道儿,失了理智:“梅神毕竟是为吾,才对魔界公主……”
司命神君倾身而来,笑着凝望他。
东君顿了顿,索性道:“你要何物?”
“愿赌服输,妙极!”司命神君笑道,“我少个徒儿,你便送我一个!”
于是乎,可怜的洒扫仙童被司命神君拎走,摇身一变,成了司命府中劳苦命的转生仙君。
如今想来,东君并不明白当初为何会为了梅神那个放肆闯入他生活的丫头改变自己的处事原则,他只晓得,他愿意令她自由自在、毫无后顾之忧。
两个月后,九明媚终于回到了风扬涧,带着那张灿烂的笑脸。东君看到她,恍然记得许多许多年前,他初初拜师学艺之时,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张狂放肆的。他谁也不怕,什么也不畏惧,笑傲世间,拽得似个霸王。
九明媚肩上扛了两株桃树苗,纵身跃入东风小筑:“师父老头儿从南海弄来了些桃树苗,我觉着你这院子挺冷清,种两棵桃树如何?”
东君神色依旧淡淡的,不疾不徐地道:“随你。”
东君回到房中,透过小窗,望着院子里的她在瞎捣鼓。刨土、挖坑、种树、浇水,那认真的小模样儿,叫人说不出的愉悦。
只听得她的小嘴儿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桃花运,运桃花,你俩在这儿生根发芽好好开花,不给我跟东君整出点儿桃花运来,我饶不了你们……”
她始终都有些聒噪、有些没大没小、有些放肆无礼,有些……不过,有她在,也挺好。
院中的桃树始终没有结过桃子,但每年,总会绽放出满树桃花,将东风小筑点缀的热闹非凡。也给他枯寂无味的修炼生活,平添几分别样的色彩。
————————
“放我出去!”
情根一闹腾,东君的心口更烫了,似有三昧真火在灼烧。
东君试图劝慰道:“吾已替你去碧玺台探望过梅神,见到她平安无事,也该了了你的心事。你还待如何?”
“媚儿有危险!!!”
“唔?”
“东君,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是我的主体,就可以任意拘禁我!”风千霁怒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去救媚儿,要么放我出去救媚儿。否则,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同归于尽!”
东君沉下心来,掐指一算,立刻飞腾而起,赶往诛神台。从他将明媚带回风扬涧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自己已经深陷情劫之中,无法自拔。
但是,他是东君,是太阳神,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初拜师的霸王小子。
当玉卮为了救他,在混沌幽冥中身受重伤;当三界面临天劫,将被摧毁殆尽;当上古众神归隐,把拯救三界的重担交托在他身上……他注定不能受困于情,因为情太容易令人失去理智。更何况,与上苍的一番拼斗,他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一个必死之人,又如何承诺给心爱的人以幸福?
偏偏在天劫将至的当口,东君发现自己爱上了九明媚。
越爱一个人,越想同她亲近。牵手、散步、亲吻、共眠……
东君爱上九明媚,却注定要将她推得越来越远,哪怕自己会痛苦不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爱她、争取她的权利。
不过,在死之前,他依旧要确保她自由自在、毫无后顾之忧。
东君将三成修为给了苍玉,又分了三成修为渡入情根之中。
玉卮很担心他,屡次劝说。他亦知她的心意,却不能加以回应。倘有来世,他定会将欠玉卮的,好好还上……
尽管只剩下四成修为,令东君实力大减,但是以后他的情根,哦不,是风千霁,一定会替他好好守护梅神。
果不其然,梅神有危险时,风千霁穿过混沌幽冥,径直来到她的面前。
看到他们相拥在一起,东君欣慰而又苦涩地笑了:她是个聪慧的丫头,她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要什么,自己爱的是谁。
当东君化作术法碑,永远地和上苍封印在混沌幽冥之中时,他忽而感到一阵轻松。几十万年如一日,肩负重压,为三界殚精竭虑。终于,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可以思念着梅神俏丽的容颜,正大光明地唤一声:“媚儿……”
睡吧,睡吧……
东君缓缓地放松了身躯,在闭上眼眸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朝气蓬勃的脸,放肆地和坤吾、玉卮玩闹,弄坏了师父的宝物就赶紧逃跑……多好,多妙,那种自由的味道。
朝霞辉映,百雀齐鸣,遥记得那一日,师父将一束日光置于他的眉心。
“千霁,从今而后,你便是太阳之神。日出东方,普照万物,为天下谋福祉,是为——东君。”
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唤他的本名,从那以后,他不再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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