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九]

  珠院门外的树下,李全儿背上衣裳已是汗透。
  他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身边的小太监道:“爷爷我没白带你这十多年,好在你认出了双喜那小杂种手上的扇子。否则江南的生意和齐家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在八爷正寻她说事儿……”
  白杨林子里脚踢死人的小太监已是长大,他亦是跑得满头大汗,听得李全儿吩咐,打了个千儿,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恍恍惚惚站在门边,靠着冰凉的石墙,只觉得身上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的,直打着战。手中已是伸出了半截的如意金钗似是抓都抓不住了。
  她耳边隐约传过来太子爷和八阿哥的寒喧说话声,话里头透着的意味儿她竟是摸不透。
  她一时也没心去琢磨贵人们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寻思着,太子爷方才说什么了,八爷和太子方才说什么了——准噶尔什么事儿?她——她得去打听一下了——陈大哥,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耳边好似有脚步声响起,顿时便是一喜,是不是陈大哥知dào
  她担心,所以赶着回来了?她急急忙忙抬头看去,却只是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出了院门去。
  她茫茫然转了眼,看着石阶下的八阿哥,嗫嚅着想开口,“八爷,陈大哥什么时——”腾然又是一惊,暗暗骂自个儿傻,八阿哥是天潢贵冑日日操办大事,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黄河源制图,她也没得求他办事的理儿。
  她用心寻思了半会,她得去问十爷,十四爷一定会帮她打听,陈大哥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什么时辰到京城。
  她拿定了主意觉得心亮堂堂的,身上好似也不打战了,啥事儿都有了盼头——她得赶紧去找十四爷。
  她走两步正要下台阶。忽地又看到院子里地八阿哥。猛然间想起这世上地规矩。见着皇帝地儿子还要请安问好自称奴婢。否则可没好果子吃。
  立时要去胁下抽帕子。双腿不自禁便曲了下来要请个双安正急着下台阶地左脚也不知她到底想怎么样。不耐烦地向外一扭。
  齐粟娘从石阶上滚了下来。重重跌倒在了院子里地草泥地上。一身素净地旗袍立时便污了大片本就握着帕子地手在石阶上蹭着。磨出一片血丝。如意金钗从她右袖中飞了出去。轻响一声。落到了八阿哥脚边。滚了两滚。停了下来。
  八阿哥站在院子里着地上地齐粟娘。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折扇收得恰好。他慢慢弯腰地上拾起了金钗。钗重二两二钱头如意云状。微微高起工平平。
  八阿哥将钗头在指头上轻轻一压。一串血珠便涌了出来。已是磨得极利。
  “今儿身上只带了这个?你还有一只铜簪子呢?”
  齐粟娘原本就在手上抓着的帕子沾满了灰尘,和着手指在地上蹭出来的血丝儿,带着又腥又恶的气息。
  她拼命吸着气,用尽全身力qì
  想爬起来,她得去找十四爷——不,找玉嬷嬷也行,玉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脸面儿大,什么事都知dào
  ,她一定能告sù
  她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抬起头来,看向八阿哥,鼓起勇气嗫嚅道:“八爷,奴婢想——想告退——”
  八爷头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直直照着他身上的月白葛纱袍子和腰间的金丝缠带,他手中的金钗被太阳照得闪亮亮,如白杨林中的金锁片,刺疼了齐粟娘的眼睛。
  她蓦然间想起了白杨林里死去的三个人牙子,还有那满地的黑血。齐粟娘害pà
  了起来,她不敢看八阿哥,但是她想去打听陈大哥的消息——
  “也只有十四弟才愿意费力qì
  去养你这样的奴才。”八阿哥的身影投射在齐粟娘脸上,将她笼罩在黑暗中,“打你上御船那时起,面上守着规身上却带着能让你死一百次的东西!不知dào
  安分的蠢奴才!”
  齐粟娘的牙齿打着战,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好似听明白了,好似又没听明白——八爷,八爷从来都是微微笑着,虽然她怕他,但她只见过他微微笑的样子,今儿他是怎么了——她好似想明白了,又好似没有想明白。她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凉气儿缠成了一股卷风,将她的心绞住,把血肉骨脉全都绞碎了开来。
  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要不是看在你讨了陈变之的好,早该把你这下贱逃奴拖回去鞭死!还能由得你进了宫,嫁了人,做了诰命!?和你一样出身的崔浩替主子办了多少差才得了六品的官,你这奴才不过靠着主子宽待,半点力qì
  不费,成了正三品的诰命!还不知dào
  感恩报效,你眼里哪里有半点主子!”
  齐粟娘的手指深深地挖入了身下的泥地里,她死死咬着牙,却控不住全身
  颤抖,只能竭力抬着头,睁着眼,与八阿哥森冷漆黑视着。
  “你给我听清楚了!主子们的事,没得主子点头,没有你这奴才插手的份!你再敢在太子面前露脸儿,不管你是自己凑上去的还是上了别人的套,我就要了你的命!”
  齐粟娘喘着气,努力想撑着起身。她不能停在这里,她要去问十四爷,她要去问十四爷——
  “陈变之已经死了。”啪的一声,如意金钗被掷到了齐粟娘的面前。
  “今儿回去后,就去和太后说,要去小汤山守节养老。”八阿哥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去拾金钗的齐粟娘,“出了宫,你是要去淮安嫁给连震云,还是要留在京城做外室,随你自己挑。九爷、十爷、十四爷你爱选谁选谁,你要再敢去勾搭老四,我可不是十四爷那样的好性子!”
  八阿哥转身出虹院,树下的李全儿连忙赶了上去。八阿哥回身扫了一眼院内,“送她回去。”慢慢磨挲着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儿,看了李全儿一眼,“好好kàn
  着她。”
  李全儿连忙应了,“奴才明。”
  他送了八阿离去,走到院门口,想着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再琢磨着八爷的意思,再想想里头那人平日里的性情,转头招了小太监过来,“去里头看看,请着齐姑娘出来,送回凝春阁去。”
  那小太监一声不吭,打个千儿应走进左跨院。院中的泥地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素净旗袍,头上戴着银头面的女官,她左脚上肿起老高,显是受了伤,人却是呆的,只是傻愣愣看着手中的金钗,嘴里喃喃呐呐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知dào
  是北河河总的正夫人齐氏。
  因师傅李全儿时常与她说话,他也曾隔远儿瞧过。只觉着她这样的行止气度容貌谈吐,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是当年白杨林子里,那群又干又瘦孩子里头的一个。!他时常叹息着,就那群小崽子里,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武官不算,居然还出了个正三品的诰命!
  她手中的金钗看着不是个寻常装点之物,小太监站在一边细听着,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许是因着乍听到夫君的死信儿,受不住了罢。师傅自个儿不敢来,巴巴打发了他,总有些缘故。他可不能大意,这位陈夫人可是敢亲自操刀宰人的主儿。
  眼见着那位齐夫人挣扎在要起身,小太监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千,学着师傅平日里的称呼,“齐姑娘,奴才送你回凝春阁。”
  陈大哥死了?我不信——我不能信!齐粟娘想从地上爬起,左脚上却钻心地痛,她倒抽一口凉气,却咬着牙爬了起来,她要去找人问消息。
  斜次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齐粟娘的眼珠儿动了动,将视线落到了小太监身上,八爷的话蓦然间又在她心头闪过,她心头重重一抽,深深吸了口气,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她要找人问明白陈大哥的事,她不能被八爷的人押着回凝春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如意金钗,冷冷道:“不用,我要去侍候皇太后。”
  小太监陪笑道,“齐姑娘,您看您手上带了伤,衣裳也污了……”
  齐粟娘不置一词,扶着墙向门外走去,她忍着脚上的扭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拼命走着,她得到皇太后跟前才行。
  小太监心中带了慌,追在她身边,要去伸手拉她,又被她猛地甩了开来,齐粟娘恶狠狠骂道:“滚一边去!”
  小太监看着她手中的金钗,心下发了怯,只一犹豫,她便扶着墙走到了外院门前,眼见着要出了门。小太监想着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的下场,顿时顾不得太多,正要冲下去拦住她,便见得院门前人影一晃。
  李全儿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
  “齐姑娘,八爷说齐姑娘受了吓,要好好歇着,让奴才侍候齐姑娘回凝春阁。”李全儿满脸是笑,打了个千儿,“齐姑娘这身衣裳污了,得赶紧换换才行,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这样子,也不能在皇太后跟前侍候。”
  齐粟娘看着那四个身高体壮,手按腰刀的侍卫,死死咬着牙,忍住了扑上去拼命的冲动,“我要去先去和玉嬷嬷说一声。”
  “齐姑娘放心,玉嬷嬷那儿奴才已差人去知会了。齐姑娘只管放心回去歇着。”
  齐粟娘默默不言,站了一会,看着李全儿,“我要去寻十四爷,问问外子的事儿。”
  李全儿眼神一闪,仍是笑道:“十四爷这会子在静安园里,只要齐姑娘想见,奴才就让人去知会傅公公。”
  齐粟娘衣袖内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跟着李全儿,由那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凝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