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三]
两层小木楼已是掌上灯来,隐约可见得人影走动。齐粟娘一咬牙,正要转身向小楼而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夫人。”
齐粟娘微微一惊,又安下心来,转身笑道:“大当家。”
夕阳下,连震云的身影从角门边现了出来。
角门外海棠林里,齐粟娘悄声道:“大当家,方才那小楼,我听着里面住了一对夫妻……倒像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一怔,双掌一击,“大河,去看看。”
齐粟娘等了半会,连大河还未回来,心中焦急,方要出声,忽听得身后院落里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十三爷所在的东院里灯影摇晃,似是罢宴送客的光影。
齐粟娘一惊,看向连震云,“大当家,妾身要随外子回去,这儿的事就劳烦大当家……”微一犹豫,“明日……”
“夫人放心,明日我让枝影下贴子。”
齐粟娘深施一礼,“今日多谢大当家美言,容后报答。”
连震云看了她一眼。“震云受惠良多。正该回报。”
齐粟娘一笑。转身向东院而去。
连震云微微笑着。凝视她地背影。突地开口。“怎么样?”
连大河从树后闪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地看了。正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宋清地人呢?”
连大河摇头道:“这处甚是隐秘,咱们的人虽是在隆福寺查过,却没查到那处去。若是有宋清的人进出,必易让人察觉的。”
“拖到外头去处置了。不要让四爷发觉。也不要留下半点痕迹。”连震云慢慢道:“明日夫人若是追问,就说白老五卷了些钱财,丢下翁白这个假儿子,带着那丫头走了。”
“小的明白。”
齐粟娘随着陈演回了江浙会馆,想了半会,仍是不敢把四爷和连震云的事告sù
陈演。她估摸着,他们这事儿必是不能让人知dào
,否则连震云也犯不着开口求情。
四爷虽是没说,她也没有表忠心,但她心里头明白得很,这事儿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陈演和十三爷近,若是连震云替四爷办差,多半也不会有和陈演对着干地时候。齐粟娘想到此处,便也放了心。
陈演喝了不少酒,靠坐在炕上。齐粟娘为他洗脸洗脚,听他微带醉意笑道:“我在外头打听门道,想去见见十三爷的事,居然让四阿哥知dào
了。十三爷今儿见着我,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齐粟娘又是惊,又是笑,“好在十三爷放出来了,否则你那事儿,定是会被人查觉。”
陈演笑道:“四爷也在想法子进去见十三爷,走的门道都是一样,才能察觉呢。”待得齐粟娘替他宽了衣裳,立时向炕上一倒,抱着被子滚了一圈,含糊道,“明儿就要跟着皇上,去直隶巡北漕河……”
第二日五更,陈演清早出门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不一会儿便停了,挂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偶尔落下些雨滴。
比儿收拾着衣柜,齐粟娘坐在坑床上看着手中连府里送来的红贴儿,犹豫不决,陈演不在,比儿不能带,其他的仆从更不用说。但是把这事儿全托给连震云,白老五和那丫头的下场想都不用想——齐粟娘看了比儿的背影一眼,含糊道:“比儿,那个翁白——”
比儿忙碌的手忽地一停,又顿了一顿,方转过身来,“奶奶放心……”
齐粟娘低着头,不去看比儿地神情,自顾自地道:“这样……今儿我不出门了……”
比儿奇怪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问,忙完了手上的活便退了出去。
雨嘀嘀嗒嗒地下着,双虹院内室里安静无声。
齐粟娘倚在炕桌上,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前头响起极细的说话声。
“比儿姐姐,那个翁白……又来了……”
雨似是小了些,一滴接一滴打在窗外地树叶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将比儿的叹息声掩得若有若无,“……让他走罢……”
叭的一声响,一颗大水珠儿砸到了屋顶瓦片上,齐粟娘地身子轻轻一颤,双目睁了开来,开口唤到,“比儿,你来。”
齐粟娘下了炕,对站在一边的比儿道:“我要去和连大当家商量银钱的事,你在家里呆着,若是大爷府里或是别处有人来探,就说我身子不爽,在屋里歇着不见客。”
比儿虽是疑惑,仍是点头应了,却犹豫道:“奶奶去见连大爷,身边不带一个丫头……”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事儿还能带谁去?你若是和我一同去了,这边厢免不了就要露馅。”看着比儿笑道:“你身形儿和我有几分像,又知dào
我平日里行事说话的规矩,一个顶两个,只要不出门,也能蒙她们一会儿。”
比儿不由失笑,“我原看着奶奶是打算好了要去,今儿突地又变——”
齐粟
,家里的侍候的人多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忠心肯帮地,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比儿若不是齐强送过来的,若不是她两年多来下足了功夫,扬州苏高三的事儿里又看了比儿性情,哪里又敢叫她知晓图纸银子的事儿。
比儿又道:“连大爷那里——”
齐粟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和我哥哥一样,女色上虽有些不定性子,手段也酷严了些,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物。我帮了他不少,也承了他地大情,没有信不过他的道理。”
比儿慢慢点头,侍候齐粟娘换了一身白杭缎斜襟春衫,泥金绸子宽裙,取了碧绿油伞。比儿将仆妇们遣开,齐粟娘打着油伞出了院子,从江浙会馆侧门而出,走出宝纱胡同。
她见得街对面有三四骡车停驻,似在待客,正要过去,一辆黑漆围幔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马车一路驶出西直门,到了隆福寺山门,连大河放下踏板,侍候齐粟娘下了车,引着她一路进了隆福寺后院。海棠花树经了细雨,粉嫩带露,愈发生机勃勃,却扫不去齐粟娘心中地莫名的沉重。
连震云站在南院正房廊上,看着花径中一抹碧绿独自缓缓而来,终是不自禁吐出一口长气,将七年来漫长地等待都吐了出去,举步下阶。
连大船跟在他身后,悄悄儿道:“大当家,要不要去花房里取些切花……”
连震云脚步一顿,“……早了些…还用不上…以后再……”微微沉吟,“多取几盘来,放在房中装点……”
齐粟娘收了伞,向连震云微微一笑,“大当家。”正要施礼,连震云拦住她,“夫人不用多礼。”伸手接过她的伞,递给连大船。
齐粟娘提裙上阶,随着连震云走入正房内室,只见三面格窗大敞,满目海棠花树,屋中一张八仙桌,四面梳背靠椅。南面窗下一张黄花梨大罗汉座榻,中间安放小方几。
连大河走上来,在小方几上布上清茶两盏,透糖、顶皮糕、酥螺细卷、杨梅四样下茶劝碟,便掩门退出。
齐粟娘倚在罗汉座榻边坐下,看着窗框上几枝粉海棠,叹了口气,“大当家要不,咱们把白老五他们送到南边去,关上一辈子……”
连震云坐在小方几对面,微微笑道:“行,我也是这个打算,我让大河去办……”
齐粟娘一怔,心中疑惑连震云转了性子,小心试探道:“大当家——”
连震云看了齐粟娘一眼,仍是微笑着,“宋清没有儿子,翁白将来必有出头之日,犯不着和他结这个深仇。”
齐粟娘松了口气,虽是还有些不安和怀,心中地阴郁却扫去大半,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突地想起昨日还没得到确信儿,歪头笑道:“大当家,我没听错吧?肯定是他们俩。”
连震云凝视着她,柔声道:“没错,是他们俩。你不用烦心,我会处置好地。”
齐粟娘笑道:“大当家的本事,我自是知dào。昨儿四爷多少是看在大当家的面子上——我吓得手脚都软了,还好控住没有爬墙逃走——肯定是逃了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夫人年幼时,可是被家中父母教xùn
过?夫人平日里的样子是半点看不出,若不是我与夫人当初相识时机缘凑巧,断想不到夫人是这样的性情。”
齐粟娘取了一颗透糖含在嘴里,含糊道:“自是教xùn
过,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地上的父母……不记得了……”
连震云微微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夫人十岁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叩门声响起,“大当家,知客僧按例来送切花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寺院里却是一样的规矩,独院子便要来送花。一两银子一朵的牡丹花,隆福寺这里必是比法源寺收得更贵。”
连震云笑着道:“和尚们也是要过日子地。”转头提声,“进来罢。”
连大船似在将知客僧拦在了堂屋,双手托了四个花盘走上进来,齐粟娘咋舌道:“大当家,隆福寺果然比法源寺厉害,法源寺每院里只送一盘,它这儿一次就是四盘……”
连大船低着头,连震云笑而不语,指着八仙桌道:“那边放两盘,拿两盘给夫人看看。”
齐粟娘看着花,只觉得时辰已过了不少,连大河却不见影子,她心中的不安又浮了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漆盘里碗大的海棠花,“大当家,大河他……”
连震云喝了一口茶,“夫人放心,他办着呢。总要些时辰才能妥当,免得叫人瞧出破绽。宋清也是这隆福寺地山门护法,要瞒过他去不容易。”
齐粟娘一愣,慢慢点头,“必是如此,才能把白老五夫妻藏到这儿来。”放下手中茶盏,捻起一块顶皮糕,看着连震云,“我今儿一定要等个结果才安心……”
连震云微笑回视于她,“夫人放心,再晚,今日总会有个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