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下)

  齐粟娘见得陈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绞痛,她脑中闪过陈娘子为她治伤、喂饭、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续命;教她识字、进退、诸般事务,得以入世;替她拜亲谋籍,得以容身;千般情义,万般恩重,般般在眼,终是跪倒床前,大哭出声道:“我这条命是大娘你给的,终是要还给大娘的---”话音未落,陈娘子身子一软,便香消玉殒了。
  齐大娘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虽觉天眩地转,满心怆然,却越发撑起来,踉跄而出,打水替陈娘子擦身收殓。
  葬事没过几日,齐家三口仍是满心凄伤,天象突变,暴雨连连,江南汛期又到。齐家夫妇原以为依着往年,不过水漫五十里,便也不慌,没料到转眼间地动山摇,河兵、运丁驱突往来,惊锣声声,竟是黄河再次夺淮,冲断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泽湖水反涌,漕河江南河段方圆百里之内,皆成泽国。
  齐家三口听得水警,顾不得许多,抢了祖宗牌位并一些随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邮城而去,身后洪水扑天盖地,转眼便将村落淹没。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灾民百万,高邮城地势虽高,又开仓放粮,仍是不能养活如此多的灾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带洪水中逃生的灾民,个个衣裳褴褛,双目无神,他们拖儿带女,陆续踏上了向南面江宁城而去的官道。
  太阳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风已是有些冷意,官道边树皮、树叶皆被剥光的树木,挺着白生生的支干,在风中颤动。
  齐粟娘咬着牙,狠狠给了瘦驴一鞭,那瘦驴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着拖着破板车又走了几步,板车上的齐大娘呻吟了一声,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齐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压得紧密些,柔声道:“娘,爹他到前头给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会,他就会回来了。”齐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过去。
  灾民在通向江宁的官道走了三四个月,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野菜、树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渐有发生。齐粟娘毫不犹豫加入了一个高邮齐、宋、陈、王四姓乡民组成的流民团,结伙行走,成队抢食。她虽是女人,力qì
  不小,又加悍勇至极,随身带着根尖铜钎,为了一罐野菜汤,便敢红着眼下杀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面皮,惯使阴招,不讲半点规矩,等闲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让她保住了患病的齐大娘,还有了个“齐大虫”的绰号。
  到得十一二月间,便入了江宁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齐粟娘在城西关帝庙里抢占一个避风的位置,安置了齐大娘,每日里去施粥厂抢稀粥。齐大娘仍是病着,在烂棉絮下打着寒战,嘴里叫着“他爹,强儿。”
  齐粟娘慢慢给齐大娘喂了粥,哄她睡了,脱下身上的破旧棉衣压在她脚上,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关帝庙另一头角落里正嘻闹的十几个流民,那些男人操着清河口音,已是饿得干瘦,却仍是看得出高壮的身形,不时转头与高邮流民互不相让地瞪视,偶有视线落到齐粟娘身上,却微微带着怜悯。
  “粟娘,先下手为强。”高邮团的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浑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镖局里赶大车掌鞭的,没什么武艺,一手长鞭却熟能生巧,指东打西,等闲人近不了身,后来因与人结仇,丢了饭碗,便做了漕运水手,也学了几个把式。
  他原与齐虎相熟。看在亲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地。便也甚为照顾。得空也教粟娘几招。
  齐粟娘哼了一声。笑道:“王大叔。他们是清河县地?”王大鞭点头道:“高家堰正在清河县辖下。清河来地人不少。他们几个——”哼了哼:“以前和我们在漕上争过道。”
  齐粟娘懒得理他们各地漕运水手之间地恩仇。眼睛溜到那几人身下地黑棉絮。笑道:“他们地东西倒也用得上。”转头看了看齐大娘。道:“天气冷了。我娘少不了还要两床絮子才能过冬。”
  王大鞭瞅了齐大娘一眼。叹了口气:“你爹也没白救了你。他虽是压在山石下了。你拼着命护着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间不免有些伤感怅然。道:“齐强那小子不知混到哪里去了。还有命没命。”顿了顿。道:“也不知演官儿是不是在江宁。你若是找着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订了亲地。”
  齐粟娘一时有些怔神。方想起自个儿还有一个订了亲地相公。她地手不自觉地伸向怀中。摸到那个紫檀木小盒子。细细磨沙着光滑地纹理。一咬牙。悄声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齐粟娘抢了多少床絮子回来。齐大娘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临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着儿子齐强。抓着齐粟娘缠着夹板地左手。流泪道:“我地儿。苦了你了。等你哥回来。不管他怎么样。替他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分过一辈子罢。”便也含笑去了。
  齐粟娘已是哭不出来,只是怔怔跪在尸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抚摸齐大娘瘦削的脸庞。关帝庙外,江宁城中鞭炮齐鸣,欢声大作:“皇上,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