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宫灯慢

  紫宸殿中,皇帝起身,为这罪人做最后的宣判:“德慕亦罪行甚重,流放岭南为戒,望你好自为之。”
  宦官高扬拂尘,道一声嘹亮的起驾,众人跪身相送,直至散场,场内还热烈讨论着这几个人的来路以及去路。摇头可惜的有,嘲讽讥笑的也有,或是平日里本身痛恨着现时也有大仇已报的痛快骂声。
  洛忠在人群里挤挤攘攘,好容易随了大流出到殿外,可是两只脚却生出各自的犹疑,左边是前往嘉言休憩处的绿荫道,右边是前去通知云长天的石板路,到底先去哪里?
  背后适时地响起阵朝气蓬勃的女声,他听出来这开始熟识的语调声腔属于哪个麻烦的人物。
  刚才她陈述嘉言遇险经过的时候,洛忠就有些怀疑,现在正好有机会细问一遍,于是不等帕莎曼再靠近些,他就急急转过身,不带一点空档让她喘息地问道:
  “嘉言到底怎么受伤的?”
  帕莎曼愣住脚步,嘴角带着未出口的问候抽搐一下,俄而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贾英误伤的。”
  洛忠看她的眼神里略微生出些锐利,像极为不相信这人所说的话,但他再问她还是如此回答,两人顿时有点陷入了僵局。
  紫宸殿前的阳光晒得帕莎曼眼里荡起闪闪波光,她本来还挺开心,自己算是脱罪了,这下他云洛忠应该想不到事情真相吧,哪知现在他还是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挺不服气,皱着眉目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似乎洛忠的多心有些冒犯了她,他看着这女人的模样,始终无法把她与“恶毒”两字挂起钩来,也因此说服自己,心中不再对她设防。
  “抱歉,我现在心里挺乱的。”他回身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敷衍地道句歉,立kè
  调转脚步往右边赶去。
  帕莎曼能得句他的抱歉,心里也能乐开了花,不管他有心无心,总是男人的服软最显柔情。
  她追着洛忠,一步三蹦地超到他跟前,有意陪跑道:“你去哪里?我正好没事陪你一起去。”
  “走开!不要你多事。”洛忠看都没看她一眼,尽是厌弃嫌恶的口气。
  帕莎曼没有退缩,知他有急事便不再拦路,默默尾随着就到了云长天在的院里。
  早已有人来知会衷瑢的事情,等洛忠赶到,云长天正试着解纱布,妄图顶着一身伤前去求情。
  众将士劝着他们头儿保重身体,现在还只是重审,等定罪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云长天太担心,他知衷瑢脑筋不好转弯,总是愣头愣脑地要被人戏弄利用,因此说什么都要挣扎着下榻。
  洛忠在竹帘外看了会,对准他的眼神里虽有些恨意难免,但最多的还是出自血脉相连的关切。
  他知云长天心里有数,便不打算进去浪费时间,他要赶着去接嘉言回家去,帕莎曼还是一路随他走,终于半途上,洛忠有些被跟烦了。
  他忽地停下脚步,帕莎曼也跟着站住,两人沉默一会,可是某一时刻,洛忠又突然拔腿往前跑,试图甩开她明目张胆的跟踪。
  帕莎曼一惊,这家伙居然来这招,眼见他越跑越远,但是她心里可越来越甜,稍稍激动着就拼命追赶他,终于追到了一偏房前,听他窜进屋子就是高声大喊起来:“你们的阿曼来了!”
  “嗯?”帕莎曼还没反应过来,屋里冲出一大帮未去殿上旁听的熟人,见她无恙归来,都要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使臣啊仆人啊纷纷绕着她,把她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帕莎曼心思全踮在脚尖上,奋力往外圈望,却见洛忠已经抱着董嘉言越走越远。
  晚间,躺在元喜寝宫里的梁又梦装着苏醒过来,睁眼瞧元芳仪憔悴的面庞里掩盖不住的担忧,多少能感受到这是个怎样温婉的女人。
  药已经熬好了,元喜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朝值守的宫人唤道:“快些取药汤来。”
  宫人应着出了门,她再回头去看梁又梦,这娘子朝着自己望的眼神里竟布满丝丝心疼。
  元喜微垂首将视线拖到锦绣添彩的被面上,心里生出些欣慰来,稍暖了点冷飕飕的身子。
  虽然知dào
  有意打探不太合规矩,但是梁又梦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娘娘今天是什么情况?”
  做娘的心情,眼前这个只有十来岁的丫头怎能体会,元喜本不想细说,可是见她眉目里潜藏的深沉,现时烛光一照,倒是让她再也搁不住心里的那些痛,就趁着氛围刚好,把这些年的经lì
  一并给吐诉出来。
  从噩梦开始那夜,直至现在的身心乏力,能用语言描绘的,基本都已和着眼泪被元喜揩拭到手帕上。
  短短十多年真当让她尝尽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她说起皇上,长气只能叹短,已讲不清楚现在自己面对他,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情绪。
  “那皇上到底爱不爱娘娘?”这句话在梁又梦看来虽然很多余,如果不爱又怎么会留她在身边?
  可是元喜却答道:“身伴君王,怎能奢求一个爱字?他要我长夜伺候,虽然表面上欢宠甚多,哪里能让你知dào
  多数时刻都是他将我溺在苦海里挣扎,在你看来这就是爱吗?”
  梁又梦点点头,回道:“我喜欢一个人,就想要时时刻刻陪着那个男人,他苦乐都要为我,我才会觉得踏实。”
  元喜沉默了,思索过后只剩疲倦的笑,正好宫人送来温热到刚好的药汤,她亲自端着就给梁又梦递了过去,俄而补充道:“如果真是如你认为那般,这一生我就不光负了惨死的族人,更是浪费皇上的真情,元喜何德何能,始终是接受不了这个帝王。”
  这话,让停在外屋许久的皇帝听着了,他没惊动谁便折返了回去。今夜原本轮到某妃子侍寝,他把惯例要喝的汤药顺手砸到地上,气恼道:“把元喜给朕叫过来!”
  皇上越想越不甘心,见到她气和平稳地跪在纱帐外,更是有股劲在内里挠的他很难受。
  元喜只道这男人今晚又要癫狂,已是习以为常,偶尔大起胆子抬头去看纱帐内的龙床,皇帝坐在边缘处,双手撑在大腿上弓着背想心事。
  贴身宦官朝她使眼色,意思是今天圣上的心情不太好,但又不知dào
  原因,元喜明了,自作主张道:“麻烦公公去帮元喜带盆温水与巾帕来。”
  帐内皇帝自然听到了,但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话能说,也无心她要做什么,还是独自原样闷在那里。
  温水软巾都送来了,元喜亲自端上,跪行着挪的近一些,朝里边请道:“陛下,元喜可以进来吗?”
  她的语气腔调远没有其他女人来的谄媚,与她平实的性格很贴切,皇帝听了耳根子是软的一塌糊涂,可嘴上心上却又要佯装强硬,只一句气闷闷的话:“给朕跪着。”
  元喜真就一声不吭地照旧跪在纱帐边,听候发落。
  宦官为着这位芳仪平日里对自己挺客气,不用元喜再指点,就已经开始为她说起好话:“大家,时候不早了,赶紧歇息吧,明日还有筵席要继xù
  ,大家可要保重好龙体。”
  帐外的人都听到了皇帝轻微的,长长的一声叹息,元喜心里突然颤动一下,好似就是这口气把当年那个跋扈的太子皮囊从他身上迅速划了破,展露出愈渐沧桑的一国之主,和他身上,特有的疲惫。
  元喜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家族的血海深仇,如果当年两个人遇见时就只有清风明月,现在也不用抱着成天虐心的痛在煎熬,与他平平淡淡地过了一辈子,与他生下安阳,再与他一起看着安阳嫁户好人家,人生要是没有上天刻意安排的情节,那该有多好。
  不知dào
  此时的他又是在想些什么,元喜“如果”着种种不可能,试着叹造化弄人,可是眼前朦胧的纱里透来的蜷缩身影,让她又开始思考梁又梦问的爱字。
  爱或不爱?
  皇帝大概已是很疲累了,白天顶着很大压力审了一帮尽给自己捅娄子的熊孩儿,该罚罚了,可是自己姑姑却始终未出面,她就像个潜伏的弓箭手,随时都有可能给自己致命一击。
  跟她比起来,现在帐外十分顺从等候的元喜就显得窝心多了。
  “你进来吧。”他空出只手揉揉太阳穴,眼皮很酸胀,一闭上就睁不开来。
  元喜进了帐内,跪在榻前将他双脚落到温水里,细柔地按抚起来。
  皇帝似乎又得了能量,不光有力qì
  睁眼看她,还笑说道:“朕可从来没享过这待遇,是不是你有什么事要求朕的?”
  她只将嘴角温婉地勾起,言道:“是不是元喜在陛下眼里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刚才去你寝宫,听你说那一番话,可真是让朕凉透了心。”皇帝把深藏的暗涌顺着吐露出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元喜撩水的手顿了一下,渐渐地才又恢复过来,又言道:“陛下生气吗?”
  “嗯。”
  两人都不说话,帐内夜灯缭雾般散漫着朦胧的光,偌大的寝宫里只有零丁的撩水声,在拨动他们各自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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