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孤鸿仙

  故事才刚说到一半,家中丫鬟便来催道:“九娘让奴来送两位爷回去,天色很深了,明一大早还要给夫人上坟。”
  洛忠本来就已沉浸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婢女一提及云夫人,破碎之心更加滴血。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独自踉跄地回去,偏不让嘉贞或婢女送。
  天上有没有明月?他醉眼迷蒙看不大清。地上有没有绊脚石?他只管歪七扭八地迈步,不想担心。
  好似天地间就只剩胸中那股惆怅之气能够扰他,引起他的思虑。
  惆怅从何而来,愁肠为谁而断?今夜无故风起,怎消得高枕安睡?他跌撞着扶墙而过,一路高歌道:“明月遽千岁,不与凤仙语。今朝有酒醉,何顾花开未。”
  “何顾花开未?”墙后女子听罢,跟着学唱起来,但念夜已深沉,只是轻轻压着嗓子不敢太响亮。
  此时九娘领着的一众女子均已往自己屋中歇下,衷瑢满载心事睡不得,又无人倾诉。
  卧房小而闷,将她生生逼了出来,院中的荒草地在檐前烛灯渲染下静默凄凉,她在一片虫鸣嘹亮中坐到了石阶,垂头枕在膝盖上。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的悲哀那么浓烈,竟直接击穿了衷瑢心里的防线?
  是不是前世的因缘未了?是不是今生的阴差阳错?是不是……
  衷瑢设想过很多种是不是,试图解释那女人的失落源自何方。但是总不能得出一个百分百令自己信服的理由。
  夜色黯淡憔悴,她像中了诅咒,浑身差点泄光了对这世间的留恋,颓唐时,忽听墙外有男人醉熏的歌声从远及近,唱到明月,唱到凤仙。
  “何顾花开未?”她听见了,像是清汤里撒了一点盐,流逝的一分一秒也从无味忽变成了鲜美。
  活着多好,她忽然告sù
  自己,活着真的很好。
  她挺起背,压着声音学起来,逐渐逐渐地感到,那女人的眼神简直成了她的心魔,一不小心失了防备,连思想都被控zhì。
  就这么一句不够她反复哼唱,衷瑢想起还在萨巴陀时自己会唱很多很多好听的歌,可是才来这里不久,便已忘了大半,就与浮萍失了根一样,令她心不能安稳,身不能久居。
  “奴家本孤鸿,遥遥一线天,暮云遮飞檐,沧海换桑田。”这首孤鸿仙是净姨年轻时候写的,衷瑢下意识记起来,连同所有与她的回忆也一并重新回味。
  纵使曾经难免的痛苦现时俱成喜乐。有了留恋,便想流连,安身时已成故乡,京城繁华,但无她可留恋眷恋之处,终有一日是要落尽的,哪有贴她生长的故土春花秋月来得长久。
  夜深了,沉了,风也不再滚烫闷热,天上星星如明灯,指引迷蒙的不归人寻到方向。
  “不知净姨她们可还好?”她望着银河心里念着。自从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每日蜗居在偌大家宅的小小一屋,风也不闻,雨也不闻,只管尽心等候着准夫婿从西边调度回来拜堂,立她一个正式名分,总是侍妾的卑微也要好过准新娘的不确定。
  那云长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衷瑢后仰靠到门板上继xù
  望着星空思索。
  “可能跟那位在夜市碰到的郎君一样俊秀明朗?”她对着星星猜测。
  “不,怎么可能会有人比夜市郎君更优越?”可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人潮人海里翩翩惊鸿似的相遇,注定惊艳一瞬,然后留下寂寥一生。
  “我也许可以再次碰见他?”衷瑢试探性地幻想起来。
  “那见到他以后要怎么办?”她继xù
  臆想。
  “也许他还记得我,说不定也像我喜欢他一样,对我一见钟情?”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早已一阵甜蜜。
  “如果那时候我还没成亲,他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带我冲出这个金丝笼?”她的手肘抵在门板上,支起头伸个懒腰。
  “如果我那时成亲了,云长天对我又冷淡,他就会纠缠我,希望我能脱离囹圄,回心转意?”她在脑中发展着好不让人心动的剧情,未发觉脸上已成两朵红云在暗暗燃烧。
  反正就是,云长天若某一天负了她或疏远她,总是在西边还有个不知真不真实的归宿供她依靠的。
  她远行,成零落绒花,在远方生根发芽后再回故里时必是一番唏嘘可叹,人生过场一幕幕悲剧喜剧,皆会成深埋岁月的风霜往事。
  想到这里,她对自己的遭遇又有了一番审视。
  衷瑢是个孤儿,被净姨细心教养着带大,如果不是她的这番用心,这个小姑娘应该仍旧待在萨巴陀,要嘛卖唱,要嘛早已被卖给什么客人了。说不好这是不是自由发展出来的命数,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安排。
  如果未来不确定,她下一步要怎么抉择?如果未来既定,上天又会带她到什么境地?能否改变?
  在这无聊的深夜,无聊的小娘子思索着无聊的哲理,想到最后,估摸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次向净姨道个歉。
  放在那十贯钱底下的信净姨看见了吗?陈婆该不会私吞了它们吧?别说去日方长,可能她们再遇要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如果净姨没看到她的信,滋生在她心里,渐满的歉意该如何亲口道出?是否还有这个机会亲口道出?
  原以为摆脱了心魔,再次找到这人世的美好,哪想绕着绕着,就把自己又给绕进了烦恼里。衷瑢又拱背,脑袋贴到膝盖上。
  打更的家丁不知墙里人的忧愁,行过她的院门,又一路往东而去,将天色是早是晚报gào
  给睡或未睡的人们听。
  洛忠猛吐几回,酒意清醒了,想到自己说与嘉贞的那些,平时不敢说的感情事,心跳很快变得轻狂无比,恣意颤动。喜欢自己兄弟的妹妹,说起来虽不是件怎么样的事,但总觉在嘉贞面前多了一点孩子气。
  “洛忠啊洛忠!”他叹起自己名字,一下将滚烫的布敷到脸上蒙了起来。“嘉贞知dào
  了肯定会帮忙,到时候又让嘉言知dào
  了,她会怎么看我?”
  擦过身子,浑身舒服很多,洛忠倒在床上,感到脊梁骨在床板上抵着舒展开来,难得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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