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鲤怨
只是她心里多少都有点知晓净姨对她并非全是刻薄,总还是有几许恩情在里面,故愈觉对她不起。
走都要走了,此一去山高水长,哪知何日何世再能相见,除去梦寐以求的夜市公子,净姨算是她最挂心的人了。
来公馆侍候她上车的是云将军的亲信昭武校尉和相关女眷,正巧也是要奔赴京城去办事或返乡的。所幸萨巴陀离那里不远,用上半个月的光阴驱车绰绰有余。
那校尉早一日来她住所嘱咐路上琐事,并且确定她是否还有问题要向云长天交代的。衷瑢思索片刻,态度略低顺地求问道:“不知昭武校尉能否借奴十贯钱?”。
对方一听,心中虽泛起疑惑,但想到这女子不过是红尘中人,早先虽在歌楼不论是卖身卖艺也都或许攒了几分钱,可能年纪轻轻不知节俭挥霍而尽罢了。
如今眼看上辈子修了太好的福气,今生就要脱了漩涡嫁于云将军的长子,往后衣食无忧不必细说,就是他自己的仕途也有能被其掌控的万一。
如此一思虑,校尉赶紧让同来打点的家中女眷回住所取了十贯钱来。
衷瑢写了欠条,按了指印,千恩万谢地请他收好,待有余钱时必定连本带息还上。校尉哪里指望她还,客气几番还是推不掉那纸凭证才顺势收好。
待他们一行人走了,此时已是午后近落日时分,衷瑢估算着来去歌楼恰好赶上宵禁,也不管公馆的人怎么劝还是驱车赶去净姨住所,欲将所欠的钱一同还了清。
她怕自己赶不及还要连累公馆的马夫进不了坊门,就先让他自己把车驾回去了。但偏生不巧,净姨去寺里上香,只剩陈婆一人在房里做着针织手工。
这小娘子一进门,手里提着白丝手帕的陈婆忙得放细活到竹筐中,顺手搁到了身后,还不忘瞪着眼呵斥她退出去。
衷瑢对她历来是能打发时就打发,那次不欢而散的聚面实是她忍了多年才爆fā
的一小点埋怨,但如今也是要与她分手的时节了,以前那点恩怨反倒都值得人留念。
于是小娘子脸上微微堆起笑,拎着沉甸甸的锦布小包仔细放降到陈婆面前,跟着语气老成地叹道:“我不坐,也不跟你细说了,这里是欠净姨的钱,连本带息都在,以后等我自己有闲余了再回来看你们。也不要怨我不懂事,以后我若是遭了天谴你们也尽管来嘲笑,到时候我一句都不还口。”
这话说得陈婆不知dào
该怎么回应了,她无措地盯着衷瑢,却始终板着脸面,一言都不想和解地赶人起来。
衷瑢被她直戳心坎的难听话生生推了出门,这老婆子还和以前一个德性,即使不见人了也还要口中骂骂咧咧,真像要把人的祖宗给说活过来好和她对骂。
她毕竟年轻,此前也没受过这等气,黑着一张好生俊俏的脸脚下踏风地从歌楼后门出去时恰好被另一边归来的净姨瞧见。这女人听见院中窗口传来的吵闹声响,便知两人必定又是不和了。
她进门时,陈婆收拾好东西,把地板整理得干干净净,还让丫鬟抹了好几遍衷瑢坐过的地方,念念有词嫌弃她是个叫人折寿的妖精,彻头彻尾一股子山野妖怪的恶臭味道。
净姨细问她们见面时的情景,陈婆骂得不够,把这娘子的原话删掉了还钱的内容,添了点桀骜不驯的语气进去,权当是衷瑢过来挑衅的。
正常人听了必定怒火三丈,毕竟这娘子受养了十多年,这么势利还是很令人痛心的。净姨不知该换哪种情绪,一时半会又被陈婆的喋喋不休扰得头痛欲裂心焦气躁,几欲让她闭嘴都使不出力qì
说话,颓然间倒地不起昏厥过去。
这么一来,陈婆都无暇提及钱的事情,待大夫来看过后,才独自打开包裹往里粗看,目点心算一下果真是十贯钱也就原样打包好,再用衣服裹起来藏到自己卧房去了。
衷瑢一路上疾步飞奔向公馆而去,天色已经暗沉,再穿过两条街就可以回自己住的那片坊街。
夜里的主街哪能跟区里的坊街比,光是坊街不禁夜市这条就已经美过所有景致。
眼见就只剩一个拐弯,她气喘吁吁地敛着裙裾拼命跑,未来得及避开前面的路人,一下撞到了他身上。
夜色如墨中,那男子回身过来,探手想搀扶她一把,凑近了细瞧,蓦然张口愣了,刚想发声,却见她匆忙起身都不拍一下尘土飞也似地拐了弯,随着阵阵暮鼓,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男人追过去,可惜那道坊门已经关上。
他继xù
游荡在街上,但总是走不远,来来去去就在这门口想办法。巡逻的兵吏来了几波就向他行了几波礼,他都没听见没瞧见,尽想着自己心事。
还有不认识他的官差,差点把他抓起来,幸亏他腰间的鱼符及时亮明了身份。
有战友领班夜巡恰遇到云长天在街上的坊门口踌躇苦恼,上前欢乐道:“云副将!你咋来城里了?看你这样儿被关街上了?”
云长天苦笑不已,欲想回应敷衍几句,却想起此人是这片管事的头儿,每天都在逮人查身份,于是忙问道:“兄弟可是熟知这片儿的情况?”
那人自然承认,主动要他提问盘查工作情况。
云长天可没这空,挑自己想知dào
的说道:“我刚才眼见一没见过的娘子跑进这坊里,长得这么高,样貌不错,大概十五六岁,额角上有红色胎记的。”
尽管他描述得再详细不过,就差一个名字罢了,然而,这领头恰恰就只记得名字,若跟他提起样貌来他还真没用心看过。他尴尬解围道:“我只记得个名字,真要按你的描述来,我要看到人才能把她和脑子里的信息匹配。”
连这平日总是自吹神通广大的厮都坦诚没了办法,云长天只得扫兴而归。
“不过你放心,等到了明日一开门我就挨家挨户去盘查一个额角上有红色胎记的小娘子如何?”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如此助力云长天虽然欣喜但还是不免叹息道:“兄弟你大概忘了,后天晚上我就出兵去阿依善了,如果那娘子已嫁了人,你这般兴师动众岂不是惹了街坊起疑心,还以为人家好端端的妇女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不如这样,你写个手札交给我保管,等我找到人了,确认她嫁人了明面儿上找个借口随便搪塞过去,不暴露你一丝一毫,如果她未嫁人再悄悄把手札交与她?”他一番对策倒是让云长天感觉妥当。
但是知dào
她未嫁了要写些什么呢?他苦恼一番,就顺着相遇之日的情景到今日近黄昏的时刻在街上相撞的偶遇巧合,还有这段时间对她朝思暮想,眷恋深藏,几近害了相思病。
情之切切都有点闺中妇人独守空房的泣诉,让人知dào
是个大男人写的更是麻意阵阵,又倘若让人知dào
是个王子般英俊,气度非凡的男人写的,就会添百般恻悯垂怜之心之情,恨不得自己就是信中那个幸运万分的女人,看了信立kè
让鸿雁携了自己落到他面前。
雁足已毕,灯下他搁笔回读,自己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dào
那女子见了他的迫切情谊会不会同样觉得触目?
那领班陪着他在铺里写信,手札完成了,也精心叠好了鲤鱼的模样,郑重交到自己手上,还觉得有些分量,其实不过就一张纸,但因云副将的心都在这里因此承载了太多。忽然间他就有种岁月在风消雨涨里静流的忧伤,衷心希望着明天真要是找到了那娘子,势必是还未嫁人的才好。
一大早,还是天未明的时辰,衷瑢就已经上了车等着坊门开,车里的女眷昏昏沉沉,她们大多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哪里这么早就睁开眼过。
甚是苦闷无聊的衷瑢下了车,跑到离大门不远的点心铺子吃了碗粥。她刚放下碗,便有一众士兵涌进来拦着不让走,说是前阵子有个额角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在市场里落了钱袋,里面有十贯钱的钱票,赶紧让来认领。
众人纷纷觉得可惜,自己额角上干干净净没什么胎记。倒还真有几个娘子过来,但领班一看那里是额角,分明就是脸上,或是眉间,亦或是有人故yì
搓拧抓划了几下留下的血印子。
在另一辆车上的昭武校尉听见了,想到之前衷瑢跟自己借过十贯钱,而且这额角胎记说得分明就是她,真误以为是这丫头片子丢的,赶紧下车来打过招呼。
校尉不认识他,领班不常待军营,故也不知这是个校尉,但看穿着心里到底清楚几分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也就抬手作揖。
因为人多眼杂耳杂,校尉不方便透露自己身份,仅说自己一家是贾人,大郎的媳妇就是那个额角有胎记前几天在外面丢了钱的娘子。说毕还让人去车里找她,但是一瞧,车厢里没有这个人。
领班顿时迟疑,但是也想不好对方什么来历,又不想在这里闹事情,于是收起了钱袋让他走人。
自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自己就理亏,幸而这个官兵没问罪,放了他好走,校尉赶紧灰溜溜地回了车里,派女眷出去找。
人群里闹了半天,领班一个个查过来查过去,终于迎面遇上一个特征体态都符合的女子匆匆跑过,拦住她刚想发问,却见一群女人纷纷涌上来慰问道:“夫人!夫人!你刚才去哪里了?”
如此一来,领班便只得找了个借口,把她打发开了,不好再多问,早早地收了工。
云长天从他手里接回那条有点单薄的鲤鱼时,回身向窗外望了去,只见萨巴陀的天幕深蓝,怎么都寻不到白云悠悠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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