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遣返

  冬初,钟仪换上了棉衣,坐在窗前看着静寂的庭院。
  他有些落寞,虽然有琴相伴,但是数数还剩将近一个月的日子,还是有些难熬。
  朔玉和范文子从走廊走过去,远远看见了他,眸如辰星,白衣胜雪,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闲散慵懒的模样,竟有些潇洒风流。
  “好一派悠闲哪。”
  钟仪转头,朔玉就站在他身后。
  朔玉他是见过的,印象很是深刻。只是他身后那一位让人如沐春风的儒雅男子倒是沒见过。
  钟仪站了起來,尽管内心不悦,依旧向朔玉行礼。
  朔玉眯起了眼,道:“上次孤说话说得重了,还望钟公子见谅。”
  钟仪淡淡道:“不敢当。”
  朔玉抬手,径自坐到了高首之上,那个文士便坐到他的下手旁。
  “嗯?你这身衣服孤怎么沒见过。”
  钟仪低头,只是随手找出的棉衣而已,有何不同?
  “微臣觉得,这是南楚的棉衣样式,衣襟及束口处与北晋服饰有所不同。”范文子微笑着看着钟仪,道:“可否告知,在北晋居住了这么久,为何还穿南楚服饰?不怕怪罪?”
  钟仪道:“本是故国之物,在下是南楚之人,自当着南楚衣饰。”
  朔玉微微笑道:“还是个爱国之人。”
  朔玉捧起一杯热茶,细细嗅了:“好茶。”他抿了一口,清清嗓子,道:“你在南楚的家世如何?”
  钟仪答道:“家父是宫廷琴师。”
  朔玉挥了挥手,道:“弹奏一曲,如何。”
  “是。”
  钟仪去取了琴过來。
  端坐着,钟仪定了定神,奏了一曲《南国之冬》,这是南楚有名望的琴师所作,琴声温雅,却隐隐透出坚韧,粗听柔软温和,细闻却铁骨铮铮。
  一曲终了,朔玉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你可知楚共王曲沧的为人。”
  钟仪道:“这不是在下所能知道的。”
  朔玉再三询问,钟仪道:“只知道家父曾说,楚共王还是太子时,虚心请教,不露锋芒,除此之外,在下并不知道其他的了。”
  朔玉微微点头:“你先出去候着。”
  “是。”钟仪抬步边走,出了门,两个身穿黑衣的带刀侍卫就将他“请”到了院落干坐着。
  房内。
  “此人如何?”
  “既然楚国的公文上提及到了‘郧地守官钟仪’,便将他送过去吧。”
  朔玉笑了:“看來你对他印象尚可?”
  范文子道:“。ET说他先父的职宫,是不背弃根本。奏家乡的乐调,是不忘记故旧。举出楚君做太子时候的事,是沒有私心。不忘本是仁,不忘旧是信,无私是忠,尊君是敬,他有这四德,给他的大任务必定能办得很好。”
  朔玉若有所思,尔后,拍了拍手掌。
  钟仪又被带进了房内。
  朔玉道:“念你品行上佳,谈吐得体敏达,故而遵从贵国之意,由你來担当此次重任。”
  钟仪道:“不知所谓何事。”
  范文子将文书递给他:“如今虽然休战,但我北晋境内仍受一些困扰,请代表北晋向贵国表达和解的心愿。”
  钟仪怔忪:“我,我可以回楚国?!”
  朔玉朗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你此番回去,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钟仪低头不语,双肩却开始颤抖。
  范文子拍拍他的肩膀:“这么说定了,中旬便举行仪式,还望你早些准备。”
  夜晚,钟仪点着灯,坐在书桌前久久难平心跳。
  回楚国,回楚国,回楚国……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块,扔进冰结的湖面,“咔擦”冰面碎了,水在冰面下继续流动着,好像往日又生动了。
  他在晋安这些岁月,心中隐隐有一处不敢去触碰,那便是南楚。
  他别离了故土,成了个囚徒,在战火岁月中苟且偷生。如若沒有朔回,沒有重逢,他又是什么模样。
  故乡,故乡。
  那弥漫着花香的早晨,熟悉的乡音,走过多少次的街道,还有爹爹娘亲,府上的老刘管家,阿蓉……
  好想,好想回去。
  此时,安都也要下雪了吧。
  钟仪看着窗外,夜很深,窗外黑漆漆一片。
  他有一颗赤诚之心,宁愿戍守着摇摇欲坠的郧地而放弃与家人相守,而如今钟礼的身份,让他陷入了两难。
  相处的日子,那么的愉快,好似梦里,然而梦醒的时候,才会去想,他们现在的立场,是如此的对立。
  那次,他被朔玉击中了痛处,如今,他又无法不去思考以后该何去何从。
  自己本是楚国之人,如今有了机会,为什么不回去,这一回去,又传达了北晋停战的意愿,这样的事情,本是两全其美……
  可是,他还在这里。我应该等待他回來。
  钟仪心中微微一颤。
  有些痛苦的抱住头。
  在战争中逝去的人,对他而言太过重要,钟仪闭上眼睛,稍微想到他过去的年月,里面就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如今他们离去,而上天将钟礼重新放回了他的生命之中,到底是喜,还是悲?
  钟仪趴伏在桌面上,长长的睫毛低低的垂落着。灯火阑珊,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沒有他的陪伴,这样的漫漫长夜实在难熬。
  回楚国,回安都,他的家人都还在等待着他……
  还是留在这异国他乡,等待着朔回回來。
  那么,他还能回去吗?朔回会让自己回去吗?
  可是,他会來找自己的吧?
  好像自己站在索道的中间,天上漆黑,看不见光亮,索道摇摇晃晃,下面的波浪猛烈地拍打着木板。
  向前走,是熟悉的大道,身后,是陌生的小路,一双无形的手蛮横地推着他:走啊!走啊!现在放你回去!走啊!
  他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又一步一步的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索道的彼端,朔回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同我一起走,跟上來。”
  朔回深紫色的眼瞳看着他,看不出他的意愿。
  钟仪端坐起來,开始提笔写信,实在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不知不觉,写了很多。
  他将信放在书案之上,用砚台压住。
  钟仪垂着眼,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又再次提笔,另写了一封。
  几日后,落雪,晋安的雪景与安都不同,钟仪想出门看一看。
  “钟公子要出门?”
  卫十站在门口,笑嘻嘻道:“亲王吩咐过,您去哪儿我们都得跟着。”
  钟仪道:“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卫十道:“行,这就去准备。”
  钟仪在衣柜里翻找,看见一件猩红色的绒披风。
  取出,这是朔回的,展开一看,很是宽大。
  钟仪披在肩上,系好了衣带,温暖瞬间包裹了他,好像被拥抱着一样。
  坐在马车上,风虽然寒冷,却带着独有的冰雪干净。
  站到了山顶,俯视着晋安城,繁华而忙碌,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全是薄薄的雪,纯白色的雪花从有些阴沉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來。
  恐怕过不久,天地间就是一片雪白了。
  风掀起猩红色披风,墨色的发沾染上了白雪,钟仪站在高处,面色淡然,眼眸如星,飘逸洒脱,恍若谪仙。
  “卫十,若朔回回來,告诉他,去安都找我,我就在钟府等他。”
  “安都钟府?哪儿?”
  “桌上放了信,信中写得详细。”
  卫十眸光微闪,道:“我一定会转告亲王。”
  钟仪点头,背过身,依旧眺望着远方。
  十日后,宫里來了诏令,钟仪去了王宫。
  北晋王宫,百官之上,朔玉宣读了诏书,钟仪接旨。
  号角声响起,钟仪站在数百阶高台之上,聆听天地之音。
  当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王宫驶出,绕晋安城游行之后,最后的队伍护送着钟仪出城。
  他坐在辇车之内,透过纱绸看着路边,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正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晋安,城门。
  “砰”的一声。
  朱红色的城门在身后关闭,好像断绝了一条通道,心中突然浮现了不好的预感。
  钟仪猛然回首,此时大雪已经飘落了下來,他背着那把朔回送给他的琴,一步一步的回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担忧,心中起伏不定。
  “使节?使节?”
  有人唤着他。
  钟仪收敛了心神,摇头,道:“启程。”
  车队又行驶了起來。
  “钟仪!”
  “!”
  他又再次回头,定格在视野中的,只有那蔓延着的脚步,和孤寂无声的大雪。
  他轻声道:“朔回,我等着你。”
  钟仪收回视线,抚摸着琴身,心中百转千回。
  回楚国的道路很是漫长,窗外不变的,是凌厉的风声,雪花片片,寒冷刺骨。
  闭上双眼,浮现的,是那张俊美的面容。
  ,,我等着你。
  北晋,王宫。
  朔玉看着信。
  范文子微微一笑:“这么多?”
  朔玉慢悠悠道:“看來也是用情至深。”他微微叹气,道:“可惜,他是楚国之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朔玉抬眸道:“辛苦你了。”
  卫十站在一边,道:“为陛下效劳,是属下的荣幸。”
  朔玉朗声大笑:“哈哈!卫氏代代豪杰,你年纪尚小,但也是可塑之才。”
  卫十道:“陛下过奖。”
  范文子道:“钟仪如若不留下书信,就这么回南楚,以二人的关系來看,恐怕亲王会起疑心。”
  朔玉道:“那便再写一封。”
  范文子点了点头:“交给微臣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