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时间

  阴沉的天,长长的路。
  我坐在王座上,看着她远去。
  迷雾笼罩,笼罩了整个天空、大地,还有我的子民。
  我不知何时才是时间的尽头,因为无意去揣摩,这该死的冥界,哪年才有晴天。
  她走了,她说了什么?
  她走了,我看到,那些该死的迷雾,随着她的脚步散逐。
  我坐在王座上,身处迷雾深处,最可怕的第十八层地狱。
  我知道,我的王座前,跪满了子民,却无法给予哪怕最简单的赐福。
  因为,从来没有这样一条,可以让他们,接近我的道路。
  她走了,她说了什么?
  她留下,一条原本不该出现的道路。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又如何拥有力量,能把死雾驱逐。
  她的背影,久久不曾在视线里消失。
  因为,她的身后,真的留下了一道空白轨迹
  楚翔看着那渐渐被迷雾吞噬的女孩,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道路。
  他直起身子,抬起手来,似乎想要呼唤,但那人已经离去。
  他终究没有出声,因为已经清醒,因为,要呼唤她的,不该是他。
  继承了王座,继承了上代冥皇亿万年的记忆。
  那苍白的记忆,除了无尽的空虚,永远散不去的雾气。最清晰的,只有那一道背影——
  旁人很难想象,究竟怎样的人,才会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待到永远。
  阎王尚有判官同僚,牛头还有马面作伴,孟婆艄公、无常黑白,都是结对成双,至少有个倾诉的对象。便是修行路、漫漫遥远,也有人相互印证。
  冥界至高之皇,圣人巅峰的存在,又怎会、怎会终日呆在这样一个地方。
  难以置信、难以想象。仙界至尊有宝殿凌霄,有瑶池蟠桃,一呼百应,号令三界。
  同样身为一界之主,他只有王座一张,连座下臣民、都看不清楚。唯一的道路,是人用泪水铺成。纵然仙神,可能忍受那种寂寞?
  “本尊”
  楚翔自语,脸上神色,显得茫然
  你看不透我,你看错了我,你猜错了,我的傲。
  你不要我所不要,我又岂会,夺去你最想要。
  我
  看透了你吗?
  我猜得到你,为何猜不到她。我猜透了她,些许差错,只因为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
  本尊,我有些后悔算计你,却不会回头。
  但是,我为什么会后悔呢?
  是心在作祟吧。
  我没有理由回头,也不可能回头。
  我怜悯你,亦知道你不需要怜悯。
  你耐得住寂寞,其实最讨厌寂寞。
  我从不耐寂寞,其实,寂寞总耐不得我。
  地之道,属于我。
  天之道
  亦不属于你。
  “你记得,这是我欠你的,而非混沌?”
  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却无法和记忆深处的她,共鸣?
  “你错了,他不会让你欠我,欠我的,终归是他。”
  楚翔自语,周围早已无人,他却不知在向谁解释。
  “你记得,这是你欠我的,而非他。”
  谁的声音,那样的决绝,带着哭腔,催人泪下。
  是了,是她,还是她。
  我懂了
  不共鸣的,不仅仅是交错的记忆,更因为,我终究不是你。
  你欠她,她欠我,我却不曾欠你。
  本尊,原来,连你也忘了这些,我只是做了多余
  你拿走了,令我迷惘的东西,而我甚至,不知道你拿走了什么。
  你想用看得见,能够承受,自以为无比珍贵的东西来赔偿。
  却从未想过——
  我不愿接受!
  最后的博弈,一天一地。注定的结局,非我莫敌。
  勿怨我,要怨,怨这天地,吝啬的只让人独活
  “师兄,师兄”
  密室内,珞宇看着“发呆”的本尊,低声呼唤。
  本尊茫然看向他,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神采,好似回了魂。
  “额——”
  侧首想了片刻,目光这才清明,宛若恍然。本尊脸上表情淡淡,心灵深处,无波的湖泊,轩然。
  “你继续”
  本尊不会承认自己走神,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修炼狂人,时常会在无聊的宴会上沉入修炼。在仙界,并不罕见。
  珞宇不以为意,事实上就算怀疑,也不敢深想,只得当成方才什么都未发生。
  “师兄,大尊要我去那碧落天,取到幽泉之水。此事还望师兄能够出手,代劳则个。师弟日后,必有厚报。”
  语落,珞宇直接躬身行礼。他脸上一片肃穆,显然对这件事情看的极重。本尊斜睨着他,有些玩味,又仿佛只是简简单单睨视。
  “我为何,要帮你。”
  碧落天?本尊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或许尘封的记忆中有过关于三十三天的记载。但那太久远、太久远,久到其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其界是否已经易主,都一无所知。
  三十三天之界主都是圣人不假,难道圣人就必定无敌,不死不灭?
  “这”
  珞宇语塞,本尊可谓是一语中的。群仙谦谦,有君子之风,但这只因为他等心性如此,不猥琐、不做作。这不代表,他们个个都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恰恰相反,在那诸天众看似平静、和善的外表下,藏着的都是绝对理智、冷漠,不带丝毫情绪、感情。
  珞宇摇头,他认真看着本尊,又一躬身。
  “请师兄救我。”
  仙人们通常不会说谎、不会夸大其词,更不会空手套白狼。就算是请求、恳求,言语也显得无力,鲜有舌绽莲花。
  本尊拿起茶杯,轻轻押了一口。而后放下,顺势掸了掸袖袍,长身立起。
  “不。”
  毫无转圜的拒绝,珞宇直起身子,漠然看着本尊。
  后者基本未曾想过,这对珞宇来说代表了什么。实际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除了知道结论,其他一无所知。方才珞宇长篇大论的时候,本尊早已经被另一件事情惊愣,哪有功夫倾听。这也是他果断拒绝的最直接原因,莫说对方根本拿不出值得他浪费时间的筹码,纵然真有什么值得他出手的东西,他亦会选择更直接的方式
  本尊很不爽,非常不爽。心情不好,自然脾气也就不好。仙人们,绝对理智,不会发生诸如恼羞成怒、须发皆张的情况,但本尊,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仙
  他也理智,绝对理智,却刻意,模拟生成了一点情绪!
  楚翔的情绪,源自本能深处的必然。而本尊的情绪,源自本能驱使下的必然。前者,根深蒂固,绝对掌控的情况下,谁都猜不透最后会演变成怎样。后者,浮于表面,从来未想过要去限制,却不知何时,才能取代理智背后的空白。
  至于最终结果若何,那冥冥注定的结局,未揭晓,谁能猜到。
  “罢了。”
  珞宇不再多言,仙风皆是傲骨,再三恳求,已经是他的底线。跪地求饶?仰人鼻息。纵然天庭朝拜至尊,也没有跪拜的说法!否则,那就不是仙,是奴隶——有奴性、被奴役的隶卒。
  一抬手,衣袍一振,没有体面话,珞宇直接摆出了送客的姿势。
  本尊瞥了瞥他,既不羞恼、也不悔懊,飒然离开
  得罪仙人?得罪圣人他都不在乎若非现在珞宇已经是一个死仙
  明媚的日光,把那白雪,照的一片灿灿。
  雪地里,最容易耀人眼盲,景色却也是最美。
  青铭站在一片竹林中,冬憩的竹林,仰起头、看着骄阳,抬手、手背轻拍额头
  “混沌,我真的,错了吗。”
  眼神迷离,不经意踩碎了一截枯枝。
  “劈啪”的脆响,不曾让她清醒,却惊的不远处雪窝中,两只白兔惶惶、傍地而走。
  咻!
  一支竹箭,不知从哪里射出,直接把雌兔钉在了地上。
  鲜血将洁白染红一片,在阳光下是那么刺眼。
  雄兔明显一个停滞,迟疑着折返,去到血泊中,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那被钉在地上的雌兔。
  咻!
  又是一声破空,警觉的雄兔刚刚竖起绒毛,可惜,终归箭来更快。不及闪避,这兔儿,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血更浓了,冒着些微热气,甚至把雪地溶出一个窟窿。
  悉悉索索,十几丈外,被雪覆盖的冬草堆动了动,一只灰黑猎犬嗷嗷扑出!
  “汪!汪!汪!”
  猎犬嗅了嗅地上的兔尸,而后跑到它们出窟的地方,卖力刨了起来。
  那草堆又动,雪尘翻滚,竟然生生钻出一个人来。
  定睛望去,也不知那八尺莽汉,是怎么一动不动,藏在雪堆里的!
  “嘿!灰子,别给老子乱刨。要是弄死了那窝兔仔,老子煮了你。”
  大汉骂骂咧咧,一手提着弓,一手拿箭,警惕的观察四周雪林情况,谨防碰上什么大型野兽。
  几步来到尚未合拢的雪窝前,一脚把那条摇尾乞怜的猎狗踢到一旁,大汉侧蹲,先是仔细观察四周,而后放下弓箭,双手其扒,三两下,拨开了积雪。
  “嘿!不错不错,过冬的肉食足矣。”
  只听那汉子低呼,熟练的从背后拿出一只麻袋,小心翼翼,从窝子里捧出七八只兔仔,放了进去,生怕把这些小东西弄死。
  无怪乎大汉这般兴奋,冬日里猎物本来就少,有鹰没处撒。加之猎物繁殖季节多为春夏,对于猎户来说,收获锐减的冬天,的确难熬。
  不要以为猎人就是打打猎,天天大鱼大肉。在山里,纵然最厉害的猎人,也不能保证,自家顿顿能吃好、吃饱。猎物有限,许多比人还狡猾。是故若遇上产崽,就是大幸,多是带回去豢养,等到肥些、收获不好的时候,宰了吃掉。至于说当场杀死,或者放生,基本是不可能的。许多故事里形容猎人智慧、懂得可持续发展,遇到产仔的母野,都会放过、至少放过小的,那完全是胡扯。连人都饿死了,鬼来管你自然循环、绿色保护。况且在野外,若是没了母兽保护,基本,也等若给幼兽判了死刑。
  大汉收了一窝兔子,仍旧不甚满足,又从背后,拿出个别在裤腰上的小铲,把土坑挖开一些,企图找到漏网之鱼。
  可惜,忙活了半饷,终归是徒劳。贪得无厌,本就是人之本性,何况汉子也没办法,都是被苦日子逼的。惋惜的摇了摇头,那大汉复又晃悠、略显得瑟的朝着死兔走去。
  他甚至哼起了小调儿,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起来。
  “嘿嘿嘿,都说兔儿蠢,兔儿蠢,一头撞大树。我二狗子今天是知道,这兔子真蠢,放着一窝仔不守,到处瞎跑。都被老子射死了一只,还想玩什么鸳鸯比翼,嘿嘿,老子这可是做善事,成全了你们”
  山里的猎户,自然不懂得什么罗曼蒂克,兴许衣食无忧的诗人吗,会为那雄兔的徘徊而感动,可惜,在猎人眼里,那就是两堆肉、两堆蠢肉。
  这猎户自然也不会看到,在他身边,不远处,立着一个天仙般的女子。
  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渐渐从淡漠、变成不善!
  “你说,谁是蠢物?”
  冷酷的语调,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大汉,直接搭起了弓箭。
  可惜,在他以任何形式做出回应前,一道强光,夺去了他全部意识
  惊愕在飞起的头颅上定格,热血溅射,何止三尺?
  倒下的尸体,似乎还留着对人间的眷恋。也不知,会否有家人,在等待他的归去
  青铭走到两具兔尸旁,久久不语。
  倒下的猎户尸体,引来了一阵犬吠。忠心的猎狗,猛的朝着青铭扑去,最终,尚未碰到衣角,就呜咽躺在了主人身旁。甚至到死,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猎狗脑袋软趴趴搭在猎人背上,原本系在猎人后腰的麻袋松开,露出几团瑟瑟的雪白。
  猎人错了吗?他没错,没有任何错误。
  兔子错了吗?它也没错,没有任何错误。
  那青铭,错了吗?
  “我只是,厌恶他的‘指桑骂槐’。”
  无意的冒犯,同样是冒犯,就像挡路的蚂蚱,踩死了,又如何?
  青铭,也没错,自问、心底无愧。错的,只是这,疯狂的世界
  侠以武犯禁,犯禁的不是武,是侠。儒以文乱法,乱法的是儒,不是文。绝对的力量、权利,终归会导致意志不可逆转的变化,视界高高在上。但这,岂是力量和权利在变化?腐蚀掉的,不是客观事物本身,而是主观的、心
  所谓平等,从来不是指,个体权利、力量上,苛刻的平衡,而是
  楚翔不知自己,到底在王座上坐了多久。那种感觉,仿佛当年本体成神时,迷迷惘惘跨越了亿万年。连星辰都数度毁灭,凡间不过几天。
  长短之间的落差,比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还要过分。若非心性历练到神的程度,最坚强的战士,面对这种境况,亦会疯狂。
  而现在,坐在这里。他甚至失去了,仅存的时间概念!
  究竟一千年,还是一天。
  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翔觉得恍然。
  继承,是一项庞大的工作,远非仅仅承载记忆片段,就足够。
  问题是,身处时间断层、时空缝隙之中,不代表他的时间也随之停止。
  理论上,处在这样的地方,他于外界的时间维度,就不会改变。不论第八高等位面,哪一界。然这种偷天手段,又不是仅仅一个时间片段、一个对于时间法则一无所知的人,能够“本能”做到。
  譬如他和青铭在时间片段相遇,理论上,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因为他们最终出去的时间维度,将一至。也就是说,不论谁先离开,最终两个人会在同一时刻,同时出现在外面。就像主神空间、剧情结束传送,至少旁观者眼中如此。但他们进入的时间维度,却已经不同!这矛盾隐喻着,当上述情况发生,两人出去的时间维度,总有一人,是和进入时间维度不同的。若以标准,最先进入者时间维度为基准,那么,其后进入者、青铭,她出去的时间,甚至在进入时间之前!也就是,从旁观者眼中,她的时间发生了倒流!
  这不可能!除非她也是掌控时间规则的存在!而现在,楚翔清楚,恐怕连唯一的守恒都不会发生。因为他二人算上清风,三人,没有一个是时间规则掌控者!
  他们做不到,哪怕对于这时间断层,最简单的运用。
  掌握方法、取得钥匙的青铭也不行!至少,在楚翔和清风离开前,不行。
  若等到原本不属于这片空间断层的两人离开,同样也意味着,当青铭彻底把门户锁死。这时间断层,将成为她专有的,庇护!当她进入,她于外界的时间维度,彻底静止!而第三者,是不能进入的,除非、除非达到时间断层缔造者的,时间规则掌控程度。
  理论很复杂,现状很简单。时间断层,原本能让缔造者、继承者,获得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以达到某种程度上的不死不灭。但外人,当同时有两个、两个以上意识体,依照次序、先后巧入,就不能享受如此待遇。
  所以,当楚翔离开,不会看到先走的青铭。而且,离开时外界的时间维度,也和进入时,不同。
  青铭的进入,打乱了原本时间断层,微弱的“本能”守恒。楚翔和清风在外界本来静止的时间维度,开始流逝。
  比例,不可能是一比一。但他们本就不多的时间,的确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