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深渊

  青丘之外,墨海之滨——
  青丘,坐落在西极岐洲东南角。墨海,却在西岐极南尽头。若从宏观角度,诸神视界,二者相去不远。若是游历,那数万里的路程,纵然世俗高手,怕不是也要跑上月余。
  墨海即黑海,墨海的水,是青黑色的,接壤南海北域。
  当然,称其为“海”,实则完全无法和五洲四海相比,面积更是远远不如。
  晨光下,黑色的海水,荡漾着寻常的波纹,折叠出绸缎般光泽的纹理。这些看着狰狞泥泞的液体,放佛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不曾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千万不要把墨海黑水当成石油,那就是水,能够生养万物的源泉!
  今日的海风,格外清新,就像是被海水洗过般,湿湿润润。
  一男一女立在海滨,畅谈一夜。待到月落日出十分,已经成为了至交好友——至少,当事者之一,旎姒这般觉得。
  楚翔并不排斥和旎姒交流,他不是本体,眼界还不至于高到连神都藐视的程度。
  或许本性中亦有那般的孤傲,但在红尘,能找到一位同属高等生命之存在,已是难得。至于本该去的天界,暂时他还不想、也没有资格涉足。
  一条蓝豚跃出了水面,许是在渴饮露水、餐食霞光。
  旎姒捋了捋秀发,浅浅一笑,和楚翔告别。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酸酸的话,却饱含着依依惜别,不是当事者,永远不可能了解。
  楚翔没有学那凡间才子,吟诗一首,抒发离别之苦。或者干脆似大侠般,抱拳作揖,道声江湖相忘。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不承认、也不否认,或者,是默认
  旎姒一撇嘴,虽然已是少妇之资,非复小儿女情态。这不知做作、还是真情流露的一幕,却异样可人。
  修真之女子,总是很难从外貌区分年龄,若不同,则是气质。
  “看来,公子果然是讨厌我、不想再见姒了。”
  楚翔笑了笑,不置可否。
  直到远处墨海尽头,朝阳完全跃出了海面,这才开口道别。
  “再见。”
  究竟是想再相见,还是再也不见?总之,最终的结果,都会是一样
  旎姒显然对于楚翔敷衍的态度,有些不满。虽然仙不留情,不像凡人,告个别,还有那许多歪歪肠子。但终归,先前和对方畅谈大道时,对方那渊博的见识,将她折服,让她倾心。
  明知不可为,偏为之。明知非良配,偏择之。按照九尾先辈们的标准,能让她们心折的,要么是多情的霸王,要么是风流的才子。似楚翔这般空具外表的木头,必定不受待见。狐族修炼的,多为姹女心经一类听名即知双修之术。可谁让九尾一族,偏喜欢挑战极限呢?
  旎姒的不满,不能让楚翔多留下哪怕半个字,遑论蜜语甜言。
  他冷酷的转身,冷漠的离去。一阵风般,破开了虚空
  他走的匆匆,没有让背影残留。旎姒有些痴痴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当然,这种单方面的感情,注定饱受挫折
  “咻!”
  “咻!”
  远处忽然传来了破空声,将旎姒心中美好的画面打破。
  尚未及生出不满,族里相熟姐妹、侍婢的声音远远传来——
  “姒皇~不好啦~不好啦~”
  “陛下~玄牝珠遗失~千万别走了贼人!”
  北风飒爽,吹散了旎姒整齐的长发。
  她尚自痴痴的怀念着那人身影,不及反应
  “你们,说什么?”
  愕然,呆滞,怀疑?
  谁的天真,连同秀发,一齐被风吹散
  “楚翔!你这个混蛋!!!”
  又是谁的声音,明明婉转动人,却蕴含着冲天怒火,仿佛比窦娥还怨?!
  天和你我,都知道
  一片云,一地土——
  是云在缭绕着泥土,还是山高天低俯首处?
  楚翔站在断天绝壁之上,若说壁、未免太过偏颇。放眼无垠的朦胧,神眼不迷,百里的旷野尽收眼底。
  这、与其把这绝壁之上的景象、比作山巅的平台,不如看成是万顷高原!
  广博,无限的广博,令人难以置信的厚度!
  站在断天绝壁下,看着那可怖的天堑,不拘何人,都会联想起城墙——京畿的城墙。当然,这绝壁可比城墙高的多!高到什么程度,高到几乎让天一分为二,高到即便是没有外围鬼雾森林之阻,能够上得断天绝壁的强者,亦是屈指可数!
  正因为它太高了,高到人们忽略了它的厚重。正因为它太高了,遮天蔽日,以致人们完全无法想象它的厚重!
  站在罡风之中,楚翔神识扩散,将整个绝壁、甚至连鬼雾森林都收揽眼底。
  哪里还有什么绝壁,哪里还有什么高原!这分明、是一尊呈现四方的——封镇之印!
  是什么样的怪物,需要不周须弥去镇压、连沉重的泰山都嫌轻?
  又是什么样的怪物,被那连天都横断的巨印压着,犹自在不甘咆哮?!
  收回远远扩散的神识,楚翔左手戟张,指尖游走着一丝明光。掌心纹路渐渐变化,整个右手,笼罩在一片迷你的社稷山河图中。
  冷冷看着被罡风刮至平齐的地面,以此往下、九百万里,恰好是两个断天绝壁的高度,有这一片类似归墟的空间断层,连神识都无法穿透的封印。
  神秘封印,不时透漏着阵阵可怕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精神波动。那股意志的强度,超过此刻的楚翔、岂止百倍!
  这股疯狂、恐怖、骇人的气息,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初初降临此界,站在断天绝壁之前,楚翔已经感受过了一番,当时掉头就走。
  现在,他仍然不具备必胜的把握,却已稳稳踏足、无惧。
  从避之不及,到主动挑衅。这过程,只用了短短三日!凡间的,三天!
  究竟是那连断天绝壁都只能堪堪压住的怪物可怕,还是楚翔的成长速度,更可怕!
  也许,他们都是怪胎
  倘若有一天,你的战友忽然在背后向你出刀,而后苦苦逼迫,你会是怎样的感觉?
  倘若你险死还生,静下心来思索,却始终不明白对方卑鄙背叛的理由,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恨,一定是恨,刻骨铭心,超越了男女之怨、父母之仇!连血都无法洗清的恨!
  那么,倘若你带着这样的恨意,某日忽然发现,那个卑鄙的畜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态,该如何自处?
  冲上去质问,而后报仇雪恨、或者冰释前嫌?也许,多数人会选择挥刀相向,或者愕然到脑海里一片空白——爱极和恨极,都会是人失去理智。
  也许大多数人会认为,这个假设太多如果,根本不可能成立。
  偏偏,从来自认运势不弱的楚影,陷入了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
  剑洗心,竟然当真找上了门来!!!
  倘若是在外面偶遇,哪怕这种概率小到可以忽略,楚影也不会这般惊讶。
  倘若是对方利用秘法、或者受到背后之人指点,前来斩草除根,楚影也不是没有勇气放手一搏。
  但对方竟然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世外高人的身份要求自己下跪,楚影、楚影心在颤抖!
  那是一种骨子里根植的愤怒,那是一种,对于冥冥之主的忿惧!
  “哼!林麟,你好大的胆子,为何见了本侯,还不下跪?!”
  花园中,烈日下,嬴莫冷冷的看着眼前没规没距的少年,丝毫不顾一旁林荀难看的面色,大声呵斥!
  时当正午,日头正盛。火辣辣的阳光,把院子里花草都烤蔫了,无精打采。
  林麟满面羞红,看在外人眼中,恰是一副书生脾气,没来由的倔强。
  实际上,他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早已经沸腾!
  天哪!蝼蚁一般的东西,也敢朝他呵斥!!!
  那是谁!那躲在后面的家伙!为何不敢露出头脸!你以为换了一件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你以为你穿的和楚翔一样,就能成神?!
  楚影的心,在怒嚎!
  怎样的憋屈才能叫心性淡定的修真者血气上涌,即便是夕日被剑洗心祸害,让那鬼雾森林之主打灭了肉身,楚影更多也只是记恨,而非没来由的暴怒。
  可是现在,感受到剑洗心旁若无人的态度,看着那厮一副唯我独尊的吊样,楚影恨不能直接挥剑相向!
  他是修真者,丹动期修真者,九幽老祖残魂转世!倘若练出元神,指日便可恢复神通!哪怕是现在,他的灵识敏锐程度也要比剑洗心强悍的多!
  他能够感觉剑洗心身带重伤,若是换做自己全盛,翻掌可灭。他能感觉剑洗心不曾发现自己,这说明对方的伤势已经不仅局限肉体,甚至伤到了神魂、意识本源!他不知道某人神魂的创伤纯属自找。他只知,倘若不是那个叫嬴莫的废物背后跟着一片影子,足矣对此时的他产生致命威胁的影子。暴起发难,扑杀剑洗心的成功率,至少在八成以上!
  他感激命运之主!虽然不清楚自己夺舍之后,在剑洗心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种伤势,注定了恢复的不会比他更快。那么在隐藏身份的情况下,他报仇的机会无疑比平时大得多!
  他又憎恨命运之主,为何在这时把剑洗心送到自己面前。甚至、甚至还附带了一个废物——一个拥有强力跟班的废物!
  楚影猜不透,身体的前主人——林麟,本就和嬴莫有着不小的过节。但他能感受到来自嬴莫的恶意,纯粹的恶意!他不能赌,却又不能不赌!
  单独的剑洗心不可怕,单独的阴影刺客也不可怕,两者叠加,就有些恐怖。
  楚影在识海中数次模拟推演,暴起发难后生寰的可能性,都不超过半成!
  脑子里飞速思索,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夹杂着愕然和愤恨,目光死死盯着嬴莫,以致不让剑洗心发现破绽。
  他并没有注意,剑洗心根本未曾注意他,径自傲然窥天,目中无物。
  他同样未曾注意,林荀的面色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他在算计着完美策略之时,忘了此刻时不待他
  “逆子!还不跪下!!!”
  一声虎吼,冲破了林府死寂的花园。暴怒的林荀,红着眼睛瞪着林麟,似被怒火包裹着的目光里,写满了无奈
  秦,是一个尊重武夫的国度,同样是一个分清尊卑的国度。
  林麟才华横溢,可惜,他生在了秦。更可惜的是,此刻占据林麟身躯的,是比林麟更傲的,楚影!
  如果楚影、先前就在外人面前、显露出和剑洗心一般的能力、天赋,哪怕夺舍之事暴露,哪怕林荀要灭了他为子报仇。在大秦,绝对有无数王公贵族会抢着招揽他,甚至连嬴磐都未必不会屈尊亲临。一位堪比正道第一宗宗主的人物,又恰好是重伤状态,值得秦皇那么做。
  但依楚影的心性,满肚子的阴谋,注定了便是他想到这些,也不会如此去做。学的似剑洗心一般,虎皮一扯,黄门一坐。
  而且,现在再用这一招,也晚了。不动手,他能把自己的气息、灵魂波动彻底隐藏,不让剑洗心发现。一旦动手,凭双方熟悉程度,他楚影必死无疑。
  两难,当真是两难。要么跪、要么死。跪的是嬴莫,是剑洗心,一个是蝼蚁,一个是仇人,他楚影如何跪得下去!
  跪下,碎掉的不是膝下黄金,是尊严道心啊!忍辱负重,匹夫尚能以此道成枭雄,高阶修士,却偏偏不能!
  楚影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对面林荀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原本故作的暴怒、本能的担忧,全都变成了莫名的警惕。
  看着此刻楚影迥异以往的表现,回想起脑海中先前下人们的汇报,林荀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林麟,变了!”
  一点遗祸,却是楚影不曾想到,有时候,宽容也是一种罪过!再相似的脾性,由于生活环境不同,其实,终归会有本质上的区别
  远处,剑洗心在看天,他除了看天,似乎无事可做,便是阴暗中的强者,也不值他一晒。
  嬴莫好笑的看着楚影挣扎的样子,不、他看到的是林麟,一个老情敌、失败者。
  秦嫣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出,嬴莫心中伤感,却冲不淡结交楚翔、剑洗心这等神仙中人的喜悦。但不代表,宠姬的无故身亡,他不需要发泄。上位者,总是不讲道理的。就像当他看到林麟,就没来由意图折辱对方,也就有了方才一幕
  嬴莫很开心,很享受,他想笑,但不能笑。一是顾忌林荀的感受,自己可是来招揽对方的。二来,也要在剑洗心面前表现的从容、大度,赏罚分明,有威严,这是人主的必须。注定了暂时成不了高手的他,已然一心扑上了霸业的道路。
  死书生林麟,似乎脾气比以前更倔了。往日林麟给他的感觉,只是一种故作自负,外强中干。今天,却有些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嬴莫说不上来,也许,是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可耻的忌惮。但每每想到身旁的剑洗心,那种隐约的忌惮立马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快感
  楚影低下了头,他的头发轻轻飘浮,似是被风吹起。
  他的眸子里流转着两道剑光,他的脸上,一片绝然。
  这时,更远的地方,一名妇人、李清悠,惶急的跑来
  “他始终是不懂——”
  楚翔看着视野内的怪异生物,如是淡淡直言。
  这里是一片尸气弥漫的断层空间,宛若西方亡灵乐土、遗弃之地。
  没有阳光,唯一的亮是天上蒙蒙的灰暗。
  没有雨露,唯一的水是周围腐臭的阴潮。
  定睛望去,却见那横亘在断层空间中央的怪物,活似传说中的斯芬克斯——人面、狮身、鹿蹄、牛尾。那大耳方面之上,阔鼻朝天,大口血盆。端是狰狞、凶恶到了极点。
  只见它每一呼吸,立马就是雾浪翻滚,腥臭冲天。而每每低声咆哮,连大地都在震颤。被人强行禁锢的断层位面,似乎随时都会崩塌。
  可怕、可怕,强若楚翔、都只能站在怪物百里之外,无法近身——当然,相较怪物庞然的体型,这点距离,也算不得太远!
  透过神的视界,迷雾全都散去,这万里死地纤尘毕现。九根粗大的黄金锁链,仿佛九条矫健神龙,以头为锁、铁尾衔环,死死的将怪兽禁锢在原地。
  哐当、哐当
  虚空中,一阵阵无声的音波传递。黄金锁链上符文流转,每每随着怪兽挣扎,大量文字、随灭随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先天灵宝——九龙锁链,竟然捆不住这头异兽!借着断天山脉的压力,凭着深渊绝地的封印,才能堪堪保持平衡!
  楚翔无惊无惧,看着那头将目光转向自己的怪兽,左手掌心,全由亮色光线组成的山河社稷图,越发明亮
  时空之梭!已经被楚翔将空间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时空之梭,威能全开!
  “唔!我看看,究竟是谁来了,小炎?还是阿黄?又或者,是西宫的婊子”
  “咦,陌生的不朽者?”
  “吼!为何?为何你的力量这般弱小!却连伟大的都感到惊悚?”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吼!!!”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力量才是一切!力量才是永恒!”
  怪物在嘶吼,锁链开始碰撞!
  干涸的地面,腾地涌起无边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