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九剑归一 夙世之谜(中)

  那一眼,仿若千世前欠下的回眸。
  那一瞬,那紫色的瞳孔中,映射出一个紫色的世界!
  紫的天,紫的地,紫的风,紫的海。
  一名名健壮的部落族人,披着破烂的毛皮,举着精锐的利器,在通体尽紫的地面上呼啸。
  “九黎!九黎!九黎!”
  那是在呼唤英灵,那是在号召天兵!
  一头头牛首蟒身的夜叉,踩着一只只三首六尾的海蛇,逡巡在紫色的海洋中,他们在朝着天空膜拜!
  “王!王!王!”
  那是勇者的热血,那是灵魂的不屈、
  一只只单足独眼的怪鸟,吞雷吐火,斜掠风中。
  它们的爪子撕开了云层,它们的羽毛如火燃烧!
  “毕方!毕方!毕方!”
  那是生灵的不甘,那是被众生歧视的怨恨!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一名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犄角的神人,踩着一只遮天大鹏,朝着寰宇发出吼叫!
  那是宣战!那是赤裸裸的挑衅!
  神人低下头来,面目是如此狰狞!但为何,在那疯狂激愤的外表下,那两对紫气盈盈的瞳眸,这般冰冷!
  那是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
  四只眸子,映照出同一个场景!
  那场景,和达摩从面前那一对紫色眸子里看到的,重合!
  不知为何,达摩心中竟是一寒。
  而这时,那普照世界的佛光,亦随着他心境波动,稍稍淡化。
  咻!
  那从头至尾都被压制住的、斑驳的蚩尤战旗上,忽然冲出一道黑色光芒!
  不!那不是黑!那是鲜血凝到极处的暗!那是紫光浓到顶点的玄!
  “蚩尤!蚩尤!蚩尤!”
  战旗又开始咆哮,但不同于先前的孤寂、无奈中带着绝望,此刻它充满了欢愉!
  那仿佛是老人临终前,终于握上游子之手的欣慰;那仿佛是将士看到,离去的领袖再次回归而狂喜!
  一点点,旌旗在金色佛光中瓦解。
  一弹指,那黑色光芒已然和现出身形的楚翔重合!
  旌旗成了灰烬,空间中的咆哮只剩余音。
  在达摩骇然的目光中,那显是蚩尤战旗器灵凝聚成的本源精华,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合到楚翔身体之中!
  而这时,那对无情的紫色瞳眸,亦明亮到了极点!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吾旗所指,万魔来朝!”
  倏然,那柄本已后继无力的长剑,猛的爆发出一股霸道到极点的力量!
  那股力量,似乎和楚翔原本所修的剑道并不相融。
  但它实在太过庞大,太过激烈,以至就连剑道本身的锋芒,都被掩盖!
  那是赤裸裸的暴力!
  嘎嘣!嘎嘣!
  好似绷紧的龙筋断裂,那声音轰鸣,传遍了九天十地!
  只见那佛光烂漫下,达摩身上忽然渗出大量细密金色的血液,整个人仿佛镀上了一层金漆!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见达摩忽然收回手掌,合十成礼,竟是不再抵抗,而后一声暴喝:
  “万佛朝宗!”
  那失去阻拦的剑尖,遽然刺到了达摩额头。
  本在达摩胸前抱一的双掌,不知何时已经推出!
  扑哧!轰!
  剧烈的金光爆射开来,那仿佛是金色液体燃烧成的雾气,浓郁到了极处!
  一道白色身影忽然自光团中抛出,却是单手捂住胸口的楚翔。
  唇边满是金血,但那受伤后的楚翔,那双紫色的眸子里,光芒却是愈盛!
  “我说过,你的佛,渡不了我!”
  脚踏着一片倏忽凝聚的紫色云彩,楚翔身上黑金二色光华交替。但那金色光华,显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匿着。
  达摩竟是,到了最后都不愿下死手,而是将本源力量打入到楚翔体内!他这是想用自己苦修的佛力,来消融掉楚翔身上的戾气啊!
  良久,那团金色的光雾方才散开,这方空间亦是回到了最初的紫蒙,再不复佛土圣境。
  达摩安然站在远处,除了胸口一片显是被人喷染的金血,金光灿灿的皮肤上,居然看不出半点明显的伤势。
  然而达摩眉心,那一柄整个穿脑而过,甚至连紫府识海都洞穿的长剑,却证明了气势未衰的他,已是濒死!
  罗汉金身,全由佛力凝成,生命力最是旺盛不过。
  达摩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楚翔。
  楚翔则凝神戒备,因为对方尚有一击之力。
  只是
  却见达摩嫣然一笑,不似美人倾城,直如佛祖拈花。
  那不是一种魅力,而是一种伟力。
  “我佛,慈悲。”
  随着声音落下,达摩身上金光彻底收敛起来,同时散去的,还有楚翔身上那愈来愈淡的金色佛光。
  “这算什么,成全我吗。”
  楚翔飘到了达摩面前,挥手间,三道流光自达摩金身百会穴中遁出,在他掌心凝成一棵华美的宝树虚影。
  五指渐渐收紧,就如同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但终究,楚翔覆掌,让那棵宝树自由落下,最终消散到空气中。
  身后空间一阵波动,一名脸色木然彷如僵尸一样的白衣男子出现,盯着楚翔的背影,本尊那对黑色的眸子逐渐变成金黄。
  金黄的眼眸中,楚翔的倒影开始变幻,仿佛时光回流,好似星转斗移。
  一道又一道身影在瞳孔中出现,同样的俊伟,同样的近乎无情,同样的成就了惊世骇俗的伟业,同样的在最后没有抹去的那一点情绪、那一丝执念牵累下,默默消亡
  那一个又一个闪现的身影,他们俱都喜欢穿着一身白衣,他们俱都长的,和楚翔一般无二
  “看完了?”
  不知过了几时,楚翔漠然开口。本尊那对黄金瞳眸中的身影,亦定格成一个无比伟岸的身姿。
  那是一尊神祗,一个白衣执剑的神祗。不拘是谁人,当看到那尊神祗影像第一时间,都会觉得,那是在描绘本尊,而非另一个和他一般无二的楚翔。
  本尊闭上了眼睛,良久方才睁开。
  “完了。”
  语落,楚翔的身影渐渐在空间中淡去,彷如获释的嫌犯。
  又是许久,本尊漠然的看了看这方空间,最终定格在中土大地正中央。
  那里,本该插着一柄残破的蚩尤旗。此刻,那里却只剩一堆灰烬。
  本尊的身影亦在空间中淡去,而随着那最后一点白色随风化烟,那紫色的海洋忽然咆哮起来。
  “王!王!王!”
  紫涛怒卷,逐浪排空。
  忽然,一声声呼喝,让空间都颤动了起来。
  一圈圈荡漾的海波中,一个个牛首蟒身的夜叉缓缓浮现,他们坐下,是一条条三首六尾的海蛇
  那是一条条不愿逝去的英灵,那是一个个,响应王者号召的士兵!
  “王者归来,与吾同衣!”
  一声声宣誓,一句句感动,在无人的空间中回荡,久经不息
  一片黑暗的虚空中,四方无有星辰。
  本尊站在一座庞大的晶体神像面前,接近两米的身高,尚不到那尊神像脚踝。
  隐隐约约,那尊通体钻石般璀璨的神像,竟然散发着蒙蒙紫意。
  远远望去,那尊神像,雕刻的是一个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的神人。
  神人须眉戟张,眼如铜铃,不怒自威。
  本尊抬起手来,似是想要一掌将那饱含着时空造化之力的神像劈碎,但终究,复又放下
  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如是往复几次,本尊决然,转身离去
  剑洗心三人正自茫然,空气中波纹一荡,眨眼间,那离开不过片刻的楚翔,已经再次归来。
  楚翔的衣衫,有些凌乱,漆黑如同星辰的眼眸,也稍显黯淡。
  剑洗心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褚茗没有半点表示,仍旧那么笑意吟吟,只有楚影,瞳孔遽然收缩。
  不到半个呼吸,甚至在常人眼中,楚翔只是闪了一下,就如同银幕一花。
  但原本空间中回荡着的,源自达摩的磅礴气势,已经彻底消失。
  “洗心、褚茗,你们两个,去把任昊杀掉。”
  楚翔如是,缓缓说道,平静的语气,和先前并无两样。
  剑洗心自是无有意见,褚茗亦是笑吟吟的承了下来,唯独楚影,额间一滴冷汗滑落。
  “那个,队长,我还是同他们一起去吧。”
  莫名其妙,楚影竟然主动请战,而且这声队长,亦好似他第一次叫出口。
  剑洗心眉头一挑,褚茗一脸可有可无。
  楚翔侧目,木然的眼神盯着楚影,叫人毛骨悚然。
  “你怕我?”
  楚影神色略变,却没有回答。
  “准。”
  楚翔身形一动,破空离去。只留下了三名面面相觑的,零小队成员
  “你还记得害怕,所以你终究差他们一筹,为了一次机会,就必须赌上全部。”
  “我也懂得害怕,所以我终究看不透他,也许这对我,也是赌上全部的唯一机会。”
  “对于前世,对于无数纪元之前,你还记得多少,我又还记得多少。”
  “倘若,我的存在,只是为了他人嫁衣,那又何必让我去做什么主角。”
  “我和你,其实一般可悲。”
  “但仿佛,我记得,曾经给自己留下了无数可能。”
  “那为何,一次次,我总是以同样的失败告终”
  前世,今生,来世。
  本我,执我,情我。
  忘情不是无情,天道忘情,却非无情。
  若从来不曾有过感性,便是绝对的理智,难道就一定能脱得出轮回?
  但若始终被那一丝执念牵绊,但若从最开始就迷失到了感情中,又如何可能超脱。
  知情后离情,有情而忘情,哪个更易,哪个更难。
  我,始终不知。
  为何,我总是以失败告终。难道真的只是差了,一点点机缘。
  那么,这一次,于我而言,确也是堵上一切的唯一。
  但又为何,你竟会怀疑我,我竟会,不信任你。
  我们本自一体而生,为何,却没有了最初的默契。
  我们的记忆,本该是互补的,然而,我怎会觉得彷徨
  帝俊,蚩尤
  不应该啊
  是我记错了,又或者,我早已,记不清晰。
  我不知道,我只懂得,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绝对、绝对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你是本尊,我也,不甘心,只做一个执念!
  近乎无情,并非绝对无情。因爱入魔,也非真就是魔。
  只是,一体同生,难道就一定要分个主次?
  传说中,圣人有三尸。但这三尸,只是某种寓指,而非真个化身啊!
  你我他,俱是同源,为何,就定要以你为主!
  我是执念,偏偏,我早已不只是一个念头!
  略显潮湿的溶洞,凡人久居必定要体弱多病。
  一张草席,一柄长剑,一坛美酒,这就是全部。
  “好剑。”
  楚翔看着盘坐在席子上的独孤求败,如是说道。
  独孤求败此刻正坐在长席左边,右面,却空着。
  席子中间,用一坛子香气四溢的美酒隔开。
  显然,独孤求败在等人。
  独孤求败睁开眼睛,眼神微微有些颤动,那是期待,是期盼,是兴奋。
  终于,来人并未让他失望。
  一道颀长身影,一袭白衣加身,仿佛一柄雪藏在鞘中的神兵。
  独孤求败没有在意楚翔过于俊美的外貌,没有在乎那一双令常人不敢对视的空洞*眼眸。
  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那样一个如剑的人,那样一柄,握在来人手中仿佛虚幻的长剑。
  “剑好,人更好。”
  独孤求败如是回答,伸手做了邀请的姿势,示意楚翔坐到他身旁。
  “有人、有剑、有杀意,如此良辰,岂可无酒。”
  “酒,是我从另一个至高位面带回来的酒,那里,比传说中的仙境更加富饶。但为了得到这样一坛子酒,我杀了十万八千六百九十七名武者,绝了三十六个凡间武林道统,又被一大群高手联手布阵轰回了老家。此酒,可入君眼?”
  楚翔一愣,似是没有料到这样一坛酒,这样一个人,还有如此惊醒动魄的故事。
  依言坐下,将“流云”横在膝上,楚翔拍开了封泥,一股醇香立刻冲天而起,刹那布满了整个空间。
  “好酒!”
  楚翔豪饮了一口,只觉一道庞然灵气自腹中冲入丹田,极少出现情绪波动的他,也不禁出言赞叹。
  这样一口,可抵地仙十年苦功!
  “第八高等位面?”
  独孤求败剑眉一挑,似是有些意外。
  佐着凛冽的杀意,亦是大口灌入喉中。
  “第八高等位面。”
  平静的语气,显然,已经将异色压下,对于对方能够猜到,不再为奇。
  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两人对饮着,杀气亦被酝酿的愈来愈浓。
  “嗡!!!”
  就在杀气即将达到顶点之前,独孤求败席前的青锋长剑,竟然自发鸣动起来。
  这一声剑鸣,仿佛龙吟虎啸。
  “砰!”
  两人正待交换的酒坛,整个裂开,小半壶美酒就那么洒在地上,空气中本就浓郁的醇香,酿到了极点。
  独孤求败有些惋惜的看了看浸入席间的酒水,平静的扫了一眼楚翔膝上巍然不动的“流云”,收回了递坛的右手。
  左手搭在青锋长剑上,似是在抚慰。
  杀气稍泄的独孤求败,淡然看着楚翔,后者平静的注视着前方。
  那里,是一道屏风。
  巨大的屏风上,挥着一片瑰丽山河,那雄浑的气势,好似要脱画而出!
  “剑化?”
  独孤求败忽然问道。
  楚翔移转了目光,盯着独孤求败,伸出了左手。
  “锵!”
  如同神兵出鞘,楚翔的左手,竟然整个变成了一柄神剑。
  剑尖、剑脊、剑刃。
  那流线型的剑身,除了没有剑柄,这分明就是一柄万锤亿炼的神剑!
  横在楚翔膝前的“流云”,忽然光芒大作。
  独孤求败羡慕的看了楚翔一眼,摇了摇头。
  他的心境,第一次出现战斗之外的波动。
  “我感觉得到,你辟了空间。莫用空间之力,如何?”
  诚恳的请求,楚翔却能听出,这并非是畏惧,而是一种虔诚,对于剑客拼上性命相搏之战的虔诚。
  “好。”
  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作为一名曾经比之独孤求败更执着的剑客,楚翔不可能去拒绝。人以诚待我,我又怎能,以诡诈欺人?
  独孤求败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方美奂美仑的空间。
  空间中,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那百花丛中,盘坐着一名闭目苦修的娇羞红颜。
  “如此,便好。”
  独孤求败站起身来,随手拔出青锋长剑,倒拖着剑身,朝着那副绘着巍峨山水的屏风走去。
  “达摩,是否已死。”
  走到屏风之前,独孤求败忽然停了一下,如是问道。
  “是。”
  楚翔同样站了起来,摩挲着心意相同的“流云”,似在擦拭。
  一步踏向了屏风,那张布帷,竟然好似一只张口的巨兽,将独孤求败整个吞了进去。
  “不要,辜负他的成全。”
  独孤求败的声音,在楚翔耳边响起。
  楚翔木然走向了屏风,淡淡自语。
  “成全我吗”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让我和你,公平一战。”
  “又或者,你我其实都不曾懂他。”
  “但他死了,退出了舞台,而我活着,这就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