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旧日衣冠
这一晚,廿廿没法儿睡得安稳。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睡着过,过去与现在,幻梦与真实,不断在她眼前和脑海里交织翻涌,难分彼此。
本.能的念头,是立时将这些话都说与太子爷去,在太子爷眼前戳穿了太子妃那层画皮去。
只是,既然几番辗转,便也是心下知道此时应当分清轻重。
——太子爷登基的大事在前,倘若他的正宫皇后曝出这些事来,前朝后宫的攻讦便又会无法平息。
天亮起身,廿廿坐在镜子前看自己的眼睛。
眼睛中是乌黑的,带着昨晚的黑暗的记忆;可是她耳边却也回荡着皇上老爷子和太子爷的那些声音。
太子爷百忙之中,也要亲自去盯着她的册宝;太子爷说,叫她坐稳当了,终究有一天,整个大清都要匍匐在她脚下。
还有皇上老爷子……这几天连下的几道谕旨,已经叫她便是有气,都已经发不出来了。
她深深吸口气,吩咐星桂和星楣,“从今日起,咱们房里所有人,都要记着,咱们是大清天子的贵妃房里人,言行都不能再同以往。”
星桂和星楣都赶紧放下手中活计,郑重行礼,“奴才们铭记于心。”
皇后可以没有个皇后的样子,可是她这个贵妃,却要对得起这个尊贵的身份去!.
随着传位大典越发临近,廿廿和刘佳氏、侯佳氏的冠服也都陆续送到。
可是这冠服却并非人人都得了,还缺几个人的。
头一个自是那荣姐儿。虽说已经将名儿报宗人府去了,可是终究还未有任何名分,这便自然是没有册封的。
第二个,便是王佳氏。
这便也是预示着,王佳氏没有册封礼。嫔位及以上皆有册封礼,朝廷赐冠服,既然没有冠服的,王佳氏便也是知道自己初封的位分必定是嫔位以下了。
廿廿和刘佳氏心下都有些儿不得劲儿,难得王佳氏自己心下倒是极为明白,“我本是家下女子,又从未生育过,位分上自然没什么指望。”
她唇角轻挑,“我连太子爷的宠幸都不当回事,我难道会将这虚名当回事么?”
廿廿轻握王佳氏的手,“内廷里的婉妃娘娘,我曾有幸面见过几回。婉妃娘娘是皇上潜邸老人儿,按说皇上对潜邸老人儿都极为重视,故此多少老人儿早就得了高位去。只剩下婉妃娘娘,身在嫔位,竟然长长的四十年。”
“当年我也以为是婉妃娘娘是不得宠,故此在未见婉妃娘娘之前,我也曾以为我将看到的是一位郁卒的老人家……可是当我走到当年还是嫔位的婉妃娘娘面前,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恬然自得、比她真实年纪看着年轻许多的娘娘。”
“便是有了年纪,我也能看到她的清秀美丽,看到她身上所拥有的来自江南世家的雍容大度……她的相貌、气度,远在许多得宠的娘娘之上数倍。我想那样的女子,倘若想要得宠,在过去那长长的六十多年的时光里,必定不难;而她之所以不得宠,之所以可以数十年只在嫔位,或许这才是她自己想要的。”
“我当时虽说年纪还小,可是我那一刻却忽然就明白过来,知道婉妃娘娘是活得最通透、最有福气的一个。虽说无宠无子,可是在这后宫里她却拥有她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今,皇上的后宫里,所有曾经看似得宠的潜邸老人儿都已经驾鹤西去,唯有这位婉妃老人家,依旧怡然自得。天也假年,叫老人家稳稳当当地没病没灾,真是叫人好生歆羡。”
廿廿含笑抬眸,凝注王佳氏,“我曾经以为,婉妃娘娘那样的人,在这后宫里乃是千年难遇;在我大清后宫里,也是绝无仅有。可怎知,不过数年之隔,我就在咱们撷芳殿里,遇见了姐姐你。”
虽说王佳氏的性子早年看着有些清冷,甚至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可是这些年过来,越是相处,越叫人觉得,她与婉妃娘娘颇有些相似。
而且随着年岁的渐长,王佳氏自己也渐渐将那股子清傲,一点点地变成了随和,这便又与婉妃娘娘更近了去。
王佳氏听得红了脸,“……我,我哪儿敢跟婉妃娘娘相比?”
“姐姐还说没有?”廿廿含笑握住王佳氏的手,“便如这后宫肇封在即,能如姐姐这般半点都不着急的,除了姐姐之外,还能有谁去?”
廿廿含笑按住自己心口,“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心静如水,在姐姐面前,我都唯有自愧不如的。”
刘佳氏也笑道,“何尝不是?我当年也曾争过,多亏了侧福晋,要不然我这侧福晋的名号又是哪儿来的呢?”
冠服已经送来,即便是还没正式下旨,可是从冠服的品级,刘佳氏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位分。她心下也自是恬然平静的了。
因身份所限,王佳氏和荣姐儿都没得冠服,这倒罢了。可是叫毓庆宫上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是,即将正位中宫的太子妃娘娘的皇后冠服,竟然也没送到!
原本乾隆爷的后宫里,已经三十年没有皇后了,故此整个毓庆宫上下,包括太子妃自己在内,都没见过“活的”皇后,大家对至尊至贵的皇后冠服都是好奇着呢,本想也能趁此机会饱饱眼福。
可惜,竟落空了。
在乾隆爷那一连串打压的谕旨之后,冠服又没送来,太子妃的心下便有些慌乱。
完全不知道,皇上那老爷子他又想干什么!
总归不会,在削减了她册立为皇后的种种待遇之后,就连冠服都不给她了,难道要她穿着皇子嫡福晋的冠服,走上大清皇后的凤座不成?
含月和望月等人心下也自都没底,可是还是得劝慰主子,都说是皇后的冠服至尊至贵,制作起来便也自然最费时日,故此贵妃、妃嫔的能先完工,皇后的自然要最晚完工,而且完工之后难免还要再精益求精、精雕细琢一番。
太子妃也只能点头应了,这样的话至少好听。
可是就算再好听的话,终究也不能平复她心底的慌乱去。
她终究不知道,在皇上老爷子那一双杀伐决断的手掌之下,等待她的,还将是什么。
好在乾隆爷老人家也没让太子妃久等,仅隔一日,圣旨便又到了。
依旧是笑眯眯的吉祥,依旧是叫人见了就应该想到“吉祥话儿”去,况且是这样的大年根儿底下了。
可惜,笑眯眯的吉祥带来的,永远都不是给太子妃的吉祥话儿。
吉祥传旨道:“谕:长春宫向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件,在彼陈设……自当为世代皇后之用,又何必虚为供奉,致占宫闱之地?”
“所有长春宫供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此旨著交内阁、尚书房、内务府、敬事房,各存贮一分,以垂法守。”
太子妃怎么都想不到,她迟迟没能拿到的皇后冠服,竟原来是皇上他老人家在这儿等着她呢!
好容易正位中宫,不颁恩诏,不准大臣恭贺,倒也罢了;难道连标志着皇后身份的这些衣冠之物,竟然也要用孝贤皇后的旧物?!
吉祥作为传旨太监,这几次三番地看见未来的正宫主子娘娘要在他眼前晕倒,他心下也挺不得劲儿的,便赶紧道,“太子妃娘娘,老奴倒有两句话说——孝贤皇后乃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您也正是太子爷的嫡妃,半月之后自然也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身份自是相当。”
“况且这皇后衣冠,也是皇上纪念孝贤皇后之物,可谓情深意长。”
太子妃笑了起来,只是当着吉祥的面儿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打赏了吉祥去,待得回到自己的东围房,已是笑得跌倒在坐炕上。
“情深意长?哈哈……情深意长,会叫孝贤皇后不明不白地大半夜死在船上?不过是一场偶然风寒,何至于几天之间就崩逝了,而且还偏是大半夜的?”
“情深意长……若真的是情深意长,这些衣冠就应该继续当念想啊,怎么可能就这么给我穿用了?我若给磨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情深意长?”
太子妃凝着镜子,“若这些衣冠当真是存着的念想,可是从不再存放了,赐给人去穿的一刻开始,就也意味着——恩断情绝吧?再也没有了念想,再也不必装样子怀念……是因为又有了新的皇后,而新皇后的儿子才是他将江山托付的继承人啊。”
“那做出样子给世人看的怀念,终于在新皇后正位、新皇后的儿子即将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变得再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所以终于在这一刻,要将对元妻嫡后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一丝一线都不留着了。”
“哈……”她又笑起来,“这就是天子之情么?原来对元妻嫡后的感情,都只是天家的面子,原来是跟那个男人自己的心,并无关联么?在需要你的时候,说难忘,说情长;可是等真正心爱的人正位中宫了之后,就尽可以将前头那些念想全都断了,都断了。”
她是孝仪皇后的儿媳妇,她知道她的心应该跟孝仪皇后在一起;可是她自己偏偏也是太子爷的元妻嫡后,身份上又跟孝贤皇后相同。
在这样的一刻,她都不知道,她自己的心下应该是更倾向哪一位才是。
不过她却是清楚地知道,她被赏赐服用孝贤皇后留下的旧日衣冠,她根本就不快乐!
——倘若皇上对孝贤皇后还有半点念想,皇上他怎么舍得叫服用孝贤皇后旧日衣冠的儿媳妇,在册封皇后的大典上,受到如此的打压啊!
便是看在那旧日衣冠的情分上,皇上他也该心软啊,皇上他也该让她穿着那衣冠,重新演绎一回当年孝贤皇后封后的情形才是啊!
可是当真回想乾隆二年的封后大典,她的心却又颓了。
算了,算了……当年乾隆二年的册后大典,皇上他老人家是让贵妃跟皇后同样穿明黄的啊……那样的大典,她也不想要了!.
吉祥这次来传旨,除了正式传旨,是关于太子妃服用孝贤皇后旧日衣冠之外,还有乾隆爷的口谕,事关新帝后宫在明年新正之后所居寝宫的。
此事原也不难料想,廿廿心里已然隐约有数——因历代新帝登基之时,因先帝的后宫还在后宫里居住,新帝的后宫再加进来,这中间儿有个过渡期。
在这个过渡期里,一般是先帝的后宫先住西六宫,新帝的后宫则统一都暂住在东六宫里。
而皇太子所居的毓庆宫,从方位来说,也正好相当于东六宫的养心殿。
这个过渡期,需要等先帝的皇后,也就是皇太后为先帝办完了丧仪,正式释服,搬到慈宁宫、寿康宫等专为先帝后宫预备的宫区去之后,将西六宫腾出来,新帝的后宫才会正式在东西十二宫之间重新再做分配。
而东六宫,与西六宫一样,虽然没有明确的地位区分,但是会因为曾经居住的旧主位分,而有约定俗成的高低不同。
廿廿自己位分会是仅次于皇后,故此她自己能住在哪一宫里,左右不过两个选择,故此她自己心下早已有谱儿。
刘佳氏自己倒是淡然,只说分哪一宫都好。
王佳氏就更淡。她自己反正没有资格独居一宫,只能随高位同住,她便只希望能与廿廿,或者刘佳氏同住就好了。
“我倒是没想到,皇上他老人家竟然让咱们太子妃娘娘穿孝贤皇后的旧衣。”刘佳氏忍不住道,“虽说新皇登基,可是皇上老爷子身为太上皇帝,仍有训政之责,照旧居住养心殿。那皇上老人家的后宫嫔妃,自然要随着居住在西六宫里。”
“长春宫在西六宫,咱们又不搬过去住,倘若老爷子想继续留着念想,那便继续留着就是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先急着都给撤了去?”
廿廿便笑,“那是姐姐有所不知,皇上老爷子早就没想留着长春宫的旧物。早在乾隆四十二年,皇太后崩逝之后,皇上已经下旨将长春宫中孝贤皇后与前面几位皇贵妃的画像都给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