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幽谷离人

  孙锦云站在“朴风庐”门口骂骂咧咧,萧公子一时没回过神来,竟然当场怔住——想想也是,人家折节送饭,自己吃了饭以一句“素无关系”下起逐客令,实在是有点不近情理,他抬起头,望向孙锦云,又垂下去,叹息一声。
  孙锦云得理不饶人,还想继xù
  喝骂,罗心又羞又急地打拦说道:“云妹,你少说点话行吗?——我们快些走吧。”
  孙锦云狠狠瞪了萧公子一眼,掉过身跟罗心回到“新风居”,独留萧公子修长的身子斜倚门框,风却似更冷了,他长长咳嗽一声,缓缓行进屋内,心里既恍惚失落,又意乱情迷。他想,在这之前——在遇见罗心这姑娘之前,自己是万万不曾浮升起这种感觉的。
  罗心回到“新风居”,小天已经识趣地起身,为免师兄责怪,慌不迭地回转“朴风庐”。罗心也不拦阻,她的心已刚刚失落了,现在还似没有收回来。
  日影很快西斜,把一行针叶松的影子斜映在粉红桑纸糊就的窗户上,经山风吹送,针叶子一摇一曳地,更增心灵上的孤寂清愁。罗心坐在窗边,想道:“这松树四季常青,而人却得经lì
  生死轮回,干爹干娘去了,天人永隔,不知他们两位老人家过的可好?郭爷爷已是风烛残年,多半也是……她机伶伶打个冷噤,不敢再往下想。罗心刚要起身,不期然孙锦云略带吃惊的声音响起。
  “咦,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你这跟屁虫,是不是嫌酒喝得太少,又来让我灌醉不成?”
  慕容南文质彬彬的声音,还是不愠不恼不紧不慢:“孙妹妹,你躲身到这儿来了,为兄我找得你好苦!”
  罗心转过头去,望见慕容南哈腰笑对孙锦云,孙锦云正在没好气呢。这厢罗心的眼光瞟向慕容南身后——她的脸唰地发青了,像是遇见自己生平最最憎恶和恐惧的事物,那表情又僵又怒,身子都似已将颤抖。
  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站在慕容南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霍雄的那两个下流儿子,一个眼斜睛凸的霍在彬,一个脸如刀削的霍在文。这两人曾经欲对罗心无礼,亏得两兄弟争风吃醋,才给罗心以可逃之机。如今罗心乍一见这两人,怎不吃惊?
  奇怪的是,这两个下流胚子只稍稍望了罗心一眼,居然掉转头去,生像是根本不认识罗心一般。
  慕容南一边向着孙锦云打哈哈,一边招呼霍在彬霍在文兄弟上来,一一介shào
  了,孙锦云自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交的好朋友,慕容家真是了不得,攀上了京城姓霍的家族!”这话相当难听,慕容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半晌答不上话来。
  罗心悄悄拉扯孙锦云的棉袄下摆,示意她不要多嘴,免得吃不了兜着走。霍家兄弟竟自理也不理,霍在彬说道:“我们是来办大事的,不能跟娘们一般计较。”霍在文接口说:“大哥说的是。”
  兄弟俩这回倒是同心。那回哥儿俩争风吃醋,两人撕打得好不难堪,事后被霍雄知dào
  ,狠狠训了他们一顿,兄弟俩便发誓再见罗心便如见粪土,谁先理了她谁就是乌龟王八羔子。这是罗心想也没想到的。但他们心里现在作何想法,却是连他们自己也难说清——只因罗心的美貌早已令他们垂涎艳羡,心犹在蠢蠢欲动呢。
  但他们此来还有一件更重yào
  的事待做,便是父亲交代的,到泰山附近寻访朝廷钦犯“李萧儒”。事隔三年,霍雄本已认定李萧儒早已不在人世——任何人中了他的“阴风摧骨掌”万难有活理,更何况这掌打中对方的“命门”重穴。是以数年来江湖上再也不闻李萧儒的消息,亦不闻官府对这个视如眼中钉的青年有所行动。
  而迫使霍雄重新追访李萧儒,是因近日在泰山至济南一带,传闻一个叫小天的孩子,曾热衷于打听“七叶紫仙草”的消息,其武功路数与李萧儒一般无二。霍雄耳目众多,消息自也灵通,闻讯使他坐立难安。
  冥冥中,霍雄开始动摇自己之前对李萧儒之“死”的判断——若是武功高到极处,也未必会因身中“阴风摧骨掌”而亡。因之遣派了数路高手追踪,霍家兄弟只是其中一路而已!
  这一日在济南境内,霍在彬眼尖,一眼便瞧见慕容南。其时慕容世家已经与朝廷霍家“搭上关系”,以使在生意上有所“特照”。慕容南与霍在彬霍在文兄弟虽无深交,亦是熟识。
  事有凑巧,孙锦云家与慕容家也是熟识,特别是慕容南,老是上孙府“纠缠”孙锦云,孙运德夫妇虽觉这孩子有点木讷,却为人不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主儿。慕容南好说歹说,好不容易从孙夫人嘴里得知孙锦云的新住处,正兴冲冲地想要赶往,途中不期然遇见霍家兄弟,一问之下三人竟是“同路”,于是一道赶赴泰山而来。
  因霍雄与慕容家的长辈是素交,霍在彬、霍在文为顾着一点家族形象,为人做事不得不有所收敛——以至见了罗心和孙锦云,倒充起了好汉。
  天已入夜,孙锦云丢出一床棉被,“砰”地一声,关起了“新风居”的大门。慕容南、霍在彬、霍在文三人站在门外,愣愣然不知所以,无奈之下三人窝在棉被里头,斜身倚在一块上凸下凹的大山石边上,夜寒露重,这个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新风居”内,罗心与孙锦云也是睡不着。外面“虎视眈眈”着三个男人,任何女人都不敢稍加大意。不知过去多久,像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一片艳阳穿檐直下,透过薄薄的桑纸窗格,落在屋内,像是洒了一地的银子般的明亮。罗心翻身坐起,孙锦云动作更快,“唰”一下蹦落床沿,两人漱洗打点晨妆,推门而出,眼前哪里有霍在彬、霍在文及慕容南的影子?
  不远处的山石边,只遗一床棉被,而人已杳。
  直觉里,这事透着邪门。孙锦云因着好奇四处寻找,均不见那三个“扫把星”的踪影。她松了一口气。罗心却在同时惊声呼叫起来。
  原来孙锦云正在找寻慕容南一伙,罗心信步走到“朴风庐”门口——也许不只是“信步”,反正心里想着,就走过来了。她忽然发觉了情况的端倪:只见门虚掩着,里面毫无声息。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涌上心头,她走上前,叩叩门——这只是虚应礼仪,其实她的身子已着急地在叩门声中滑进门缝里,这一瞧,由不得惊呼出声。
  孙锦云闻声过来,一瞧,也是惊呆了!只见厅里陈设出奇的零乱,桌倒椅翻杯碎,一个用来摆饰的古董花瓶,此时一块块瘫裂在地上,好一幕劫后余景!罗心赶忙跑去卧房,卧房箱翻柜倒更见零乱。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心在一霎时收紧,她的脸也紧成一团。
  孙锦云毕竟闯过江湖,这一刻才显出沉着,她细细在卧房看了看,说:“姐姐,萧公子他们是先已走了,然后才有人进屋搜查的。你看这箱中衣物,多半也被人取了去,若是外人,岂会要这衣物?刚才我已到厨房里去看过了,锅盘碗碟也是少了若干,这必定也是小天他们带走的了,只是他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别处?后来的一干人又是谁呢?”
  罗心平素做事比孙锦云还细心,今天不知怎的,眼不见萧公子,心里乱糟糟的,好生难受。而昨日萧公子还没有好脸色给她呢!现在她颦眉蹙额,喃喃道:“萧公子一个病人能到哪里去?别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好!”
  姐妹俩怔然相对,时间过的快,一转眼已近黄昏。两人随便做点吃的,竟觉时间仿佛停顿似的慢,好不容易等了两天,别说萧公子和小天始终未回,就是慕容南一伙儿也消失了无踪影。
  无奈之下,孙锦云劝姐姐回转孙府。孙夫人眼见女儿回来,一时大喜,脸上同时参杂着一丝隐隐的苦痛。孙锦云纳闷着问道:“娘,您有什么心事了?”孙夫人叹口气,泪眼婆娑地说道:“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你竟是忘了!娘别的不求,只希望你弟弟尚在人间,唉,有生之年若能相见那就谢天谢地了。”
  这事得逆推到七年前。一伙江湖人士忽然对孙运德县官的来历大起兴趣,三番五次地骚扰夜探孙府,使得孙家如坐针毡。后来亏得孙夫人的父亲、朝廷兵部尚书赖天厚出面担保,这事才得以平息下来。只是因着这事,孙家三岁的少爷被贼人掳去,后来据说已被高人救了去,至今下落不明。便是如今,江湖上也只知孙县官是朝廷兵部尚书的女婿,是京城礼部侍郎孙照的独生子。
  这“独生子”三字来得太突然。谁都知dào
  孙照为官清廉膝下无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条香火?官场上不信,江湖上居然也对此事大感兴趣,孙照铁铮铮说定,运德是自己幼年失散的儿子,如今事隔十八年,儿子长大,焉有不认之理?
  后来孙侍郎夫妇病逝,孙运德进京赶考,喜得进士,又得兵部尚书赖天厚垂爱,收为女婿,在济南任个地方父母官,日子倒也安稳。想不到七年前,还有人翻起“旧案”,硬生生把个孙家三岁的少爷弄离家园!
  这时孙锦云听母亲说起,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小天的娃娃脸大眼睛冲天小辫,想到自己初见小天时心里涌出的那股子异样感觉,竟自稍稍怔愣了。孙夫人道:“云儿,你怎么发起呆儿了?可曾听娘说话!”
  “呃,娘,我在听着。”孙锦云摇摇头,努力地撇开脑海中小天的俏皮影像。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正好让自己撞见亲弟弟?更何况两人还时常怄气呢!
  “咳,你弟弟……想来也有十岁了!不知他过的可好?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十一月二十五,娘永远记得这个日子,当时他离家呀,才三岁!一忽儿就是七年,时间太快了,又似太慢了!”
  罗心不明所以,安慰说:“伯母,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只盼吉人自有天相,总是会有相见之日的。云妹她也是懂事得很,您可稍稍宽慰心怀罢,日后我会为您留意一下,说不定弟弟就在山东境内呢。”由于先入为主——她已有两个养了她十七年的干爹干娘,所以只得称呼孙夫人为“伯母”了。
  “唉,云儿这丫头倔得很,哪有你乖巧懂事?”孙夫人一边用手巾揩着眼泪,一边握着罗心的小手,道:“只求她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孙锦云在旁嘟嘴鼓腮,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饭很丰盛,一家子围坐吃饭。孙运德话少,严肃的时候远比微笑的时候多。孙锦云偷偷告sù
  罗心,说这是“官威”——把“官威”带到家里来了,那就成“家威”了,家里的气氛就没那么好玩了。罗心知dào
  ,孙伯父待人是很好的,只是不善于表达,从孙伯父的眼中她还看出一丝丝淡淡的愁郁。而孙夫人始终慈和着一张脸,饭前饭后,嘘寒问暖,罗心很是感动。
  饭后得闲了,孙锦云才把弟弟失踪的事说出,罗心免不了由衷地感叹安慰一番,暗忖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世人的生活多半苦乐相参。而那个萧公子,他曾经是怎样一番经lì
  呢?如今不知他在何处?——想着,不自觉地为那幽谷离人暗暗担起忧来。她也实在不明了自己为何会如此敏感——为那萧公子,对他的所有事都渐渐敏感!
  两人倾吐心事,都感心情郁郁,瞧瞧夜色,想去院落散散心儿。院里建有一座凉亭,寒月下四周花叶扶疏,倒也清幽可人。两人未待走近,早已瞧见两个人影子坐身于凉亭里了。孙锦云认出正是自己的爹娘,只听爹爹叹着气说出一番话来,听得孙锦云和罗心差点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