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楚桂 下

  河汉氤氲荧荧。
  烛光熏风染月,映照着世间的丑恶。
  聂温柔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只有沈宴还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易放浪鲁莽,豁然站起来,喉咙里发出深海蓝鲸般低沉的咕噜声,近乎疯狂地嘶吼起来:“会主——会主,我易放浪跟在你手下十几年,你还不信任我吗!会主!求会主明鉴!”
  乔戮神两鬓如霜,银眉银发在月下熠熠生辉,他轻咳几声:“我知道你跟了我十几年。说实话,手下里我最信任你,你把实情说出来,我只废你武功,留你不死。”
  在场的四人,皆感受到了来自会主身上与乔玄一样的寒意,但这寒意之上更涌出一股劲道的杀意来。
  ——乔戮神说到做到。
  ——他最恨叛徒。
  ——他疼爱的小儿子,就死于黑暗里无形的手下。
  易放浪见这杀气,却毫不动容,依旧喊道:“会主!我易放浪怎会有此心机做这种事——!你不相信我吗!”见乔戮神不动声色,他又似恍然想起了什么,怒瞪向乔玄:“我懂了,我懂了!乔玄!是你陷害我,暗算我!枉你身为会主之子,乔玄!”
  易放浪公然叫出乔玄的名字,身后的乔无刀略一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但大哥在前,不好发作。
  乔玄却一点都不恼怒,顾首对乔戮神道:“父亲——”
  易放浪在这一瞬间就出手。
  ——对乔玄。
  ——他誓杀乔玄。
  这个毛头小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今竟然算计到我头上!
  他长袖一振。
  袖中竟弹出两只剑鱼。
  剑鱼之上,缠绕七彩的珊瑚,直取乔玄。
  风情急叫乔玄:“小心!”
  乔玄却无暇回击。
  他似也没有想要回击的意思。
  乔戮神冷哼一声,随意抄起桌案上一支墨笔,如一头雄狮,怒吼一声,将那支狼毫笔肆意掷出去。
  狼毫墨笔直接将两只迅疾的剑鱼弹到东西两侧。
  易放浪一惊,此刻只想从这里逃出去,日后恢复元气,再将乔玄这只小狐狸的尾巴揪出来,当下不再出击,扭头欲破门而出。
  墨笔弹开剑鱼后,速度方向依旧不改,眨眼之间直穿易放浪喉而过,最终钉入墙中三寸。
  墨汁溅了一屋子。
  易放浪双手紧紧捂着喉咙,发出断断续续“咯咯”的声音,脸庞也因为惊恐与痛苦变得扭曲,脖颈上的鲜红怵目的血与溅上的浓墨交融成褐色的液体,流淌下来,将易放浪蓝色袍子染得深褐。
  这头来自深海的猛兽,最终在挣扎中倒了下去。
  聂温柔腿一软,径直跪在乔玄面前。
  乔无刀低沉的声音传出去:“来人,将他们带下去。”
  几位黑衣人走进来,制住聂温柔。
  聂温柔一直望着乔玄,眼中有些失望的悲凉,“害了小少爷,替任公子监视兵家,都有我的份,今日是我自作孽,如今也无话可说了。可你说你最信任我,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吗?你说过的。”他被制伏着,全身却癫狂地颤抖起来,“你说过的!为君一言,我甚有心叛任首之!我欲这次禀告任公子后,便再也不为他做事的!”
  乔玄脸颊苍白如雪,倾目向窗外的霭霭迷雾,淡淡地道:
  “可惜,可惜你没有。你还是叛了我。有些东西,尤其是信任,是等不得那么久的。”
  “如果你不是内鬼,说不定我的话也便作数了。聂堂主,你也不必怪我,这世上不知有多少这般的事情。夫妻也好,朋友也罢,两个人看似情谊深厚,实则暗地里都是经历了一次次的考验,才遂可以故作如初的友好。”
  聂温柔听了乔玄的话,又看了一眼会主。
  ——乔戮神正在压抑他的怒火与杀气。
  确信他已无一线生机后,才彻底瘫软下去,任凭黑衣人将他带出房间。
  两个黑衣人伫立在沈宴身后。
  沈宴老态龙钟,见惯了世间的刀枪生死,离合悲欢,血流成河,此刻看向乔玄,额上的皱纹幽幽跳动,从容地问道:“大少爷,老夫还有一问,有无可能是任公子也凑巧将伏兵安排在我要去的冬平?”
  乔玄直视沈宴良久,道:“沈老此言,也并无道理。斡离啸这一路上,要走很多很多地方,大大小小的都有,只是不知那位任公子又是怎么得知一定可在此处设伏?”
  沈宴忽然老了很多,他深深叹了口气,带些沧桑的思考,“宁杀所有,也不能放过一个,大少爷真是越来越有领袖的风范了。这次也怪老夫太看重大堂主的位子——也罢,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就算为兵家揪出内鬼而被大少爷误杀,也无妨了。”
  他像只老龟一样,对会主与副会主略一拱手,缓缓跟着两个黑衣人走了出去。
  沈宴走至门口,乔玄忽道:“等等,不要对沈宴用刑,先将他关在暗狱之中。”
  沈宴稍稍停了片刻,又忽然干哑地笑了笑:“那老夫就等大少爷查清楚,来还我清白。”
  他佝偻着腰,跟着四周的黑衣人,一步步消失在魅夜里。
  “楚桂计划,不错。”
  乔戮神难得夸赞乔玄一句。
  乔玄只道:“清除内鬼此后,父亲与任公子,打算如何来往?”
  乔戮神话里不带一丝情感:“我默许你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余下的,就不必继续追究了。这种隐秘算计之事,想来任府公子也不会明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乔玄一眼,这眼神依稀几分冰冷,“我们兵家,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还要多多仰仗那位公子。”
  不等乔玄答话,乔戮神便径直出门而去。
  “恭送父亲。”
  乔玄望着他离开,才收回了阴冷的眸子。
  场中还剩风情与乔无刀。
  风情看着易放浪的尸体,悠悠叹道:“想我风情,目达耳通,聪明绝顶,还是又被大少爷给算计了。”他强调道:“又被,”又轻笑一声,“不过无妨,你只要答应我的花便罢。”
  乔玄笑道:“雪莲已送至堂内,不过依您这位公子哥儿的脾性,被算计了不得又要大闹一场?今儿个怎得如此温润?”
  风情悠悠地,却也有些意味深长地道:
  “人生在世,本也是一个局里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埋伏里,阴谋阳谋,诡计城府,几时能算完?不如还是活得潇洒一点。”
  说到此处,又浅笑着望向乔玄道:
  “大少爷,这您可不得不向我学习学习了。”
  乔玄也笑了。
  他向风情深深鞠了一躬。
  待他起身,风情已不在,一朵墨兰悠悠地飘至跟前。
  乔玄一伸手,捉住了那只花。
  乔无刀迄今终于叹了一口气:“玄儿,清除内鬼,你费神了。”
  乔玄也一阵恍惚,靠坐在椅上,眼中看不出悲喜,“也劳烦二叔请父亲过来了。”
  乔无刀近前一步,“十几年了,二叔我虽然没你聪明,但也能看出来易放浪为人豪烈,尤其对大哥极其忠心,不是假的,”他眉头皱起来,“玄儿,你说,易放浪会不会不是内鬼?”
  乔玄不回话,只撩起腰下的袍服,一双机关木腿,赫然、且淡然,也漠然地映在苍凉的月下。
  他的脸,和月一样苍白。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