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问天下人忘八方四海破国亡家之辱未?
“一春又一秋,酒香漾开怀。
两斗沟水头,良人今犹在。”
他嗅嗅丝丝缕缕的酒香,眼睛珠子滑溜到边上的酒坛,脸上无邪的笑着,完全没有刚刚经历了生死之间的样子。
“二哥,好险,出了一身冷汗。”
单白笑了,十分亲切。
“我也是。”
云羽已经卸去封坛,饮一口酒,咋舌笑道:“今日可真是险,若是没有那位美人横冲直撞进来,你我的小命可是要交待在任府了。这偌大的建康,只怕也没一个人能为我们伸冤。”
说到美人,单白脑海里却是先想到了一舞动倾城的唐梦,他的眼眸,比星月还皎洁明亮,“任公子,已经等不及了。不知哪里出了些纰漏,让他如此心急?”
云羽静静地道:“三哥南下衡州,寻得卧先生再折转北上建康,先不论距建康较远,卧老先生虽为七雄之一,但毕竟年迈,身体要紧,路途上耽搁而迟到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单白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云羽跟上单白,“可五大名城驻守京西南路的周围,可与亦身处北部的建康遥相呼应,按理说大哥一行不消几日便可到了,绝无可能有现在还没半点消息的情况。”
单白剑眉一扬,接着他的思虑说下去:“四弟是说,大哥一行人路上遇了任府的埋伏?——任府未必出了纰漏,而是我们自身出了问题,我们二人还不知。所以任首之才如此心急招揽绝剑门?”
云羽点点头,难得的沉重:“建康城内外,信鸽,马车,明面上一应的信息往来,任公子是完全有能力截断的。”
单白蹙眉,缓缓道:“对我们而言,只怕建康已成了一座孤城——外无法出,内又避无可避,而相对来说驰援的大哥与三弟,则成了任首之逐个击破的对象。敌暗我明,我们,大哥和中枢城的高手,三弟和卧老,每个地方都成了活靶子。”
云羽道:“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任公子能封锁一时消息,却不能一世。哪怕没有书信往来,我们迟早也会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所以这也许是任公子急急要招募我们所代表的绝剑门的缘故,”云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之一。”
他明朗地笑起来,“说不定是我想多了,任公子少年王侯,枭雄般人物,有如此气魄,当不该揣度这么多。”他拍了拍单白的肩膀,“二哥别担心,区区建康,还留不住我们呢。”
无数思虑涌至唇边,单白却依旧不说话。
云羽又不禁赞叹了一声,带些被算计的惊悚:“若真有如此心计,建康牧任公子,真不是我们任一一人便能对付的了,四人联手,才有胜算。”
单白忽然说话:“任府七大高手,今日只有五人小露锋芒,”他目中冰刀一映,亮了亮,“以及珠帘后一直静待时机的那一枪,应是任首之座下首席,‘神枪魔君’高寒。”
云羽吐吐舌头:“那么大凶大恶的杀气,定是高寒无疑了。”
月夜之战,“山琴花落”云羽与“神枪魔君”高寒交手的凶险程度,不次于风流剑客手中纵横剑与青眼枭雄手中帝王剑的交锋。
高寒,有野兽般的气息,野兽般的凶猛,野兽般的敏捷,以及野兽般的无畏无惧。
——黑道里难得的磊落之人。(!)
——暗夜里的一杆明枪。(!)
云羽每每思及此处,总是后怕与敬佩参半。
单白却没有笑,继续说下去:“可未出现的,‘十载春秋’段理与‘碧萍踏月’碎梦那二人,虽然武功高,可却未见得能阻拦得了大哥与中枢城的一干高手。”
“文雄卧老,当世已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三哥又是我们四个之中最强的。如果任公子手中还有备用的棋子,但是不够来一齐对付两边的人,只怕大哥一行人便是他建康之外的首要对象——”
云羽还未说完,一辆马车疾驰,擦身而过,奔逸绝尘而去。
单白云羽皆望过去,只见一人抬帘而望,不是别人,正是副知州刘空烟。
云羽微微一惊:“是副知州刘大人,那是出城的方向,他怎会?”
单白面不改色,恢复了冷淡:“跟上去。”
城门口。
古道。
北风。
百姓来来往往。
一人牵着老马,立于远方,城外四野朔风呼啸,此起彼伏,瘦弱的身子骨经不住地微微颤栗,一双眼却始终盯着城门出行的人,忽见马车驶出城门,忙走过去高声道:
“右司郎中苏清,赶来为刘大人送行。”
刘空烟抬帘,望见那衣着朴素的年轻人,便招呼下人一声,仆人忙摆出来杌凳。刘空烟踩在上面走下去,“苏大人,你的好意刘某人心领了。郊外风大,气候干冷,不比城内,还请大人快些回去吧,勿要受了风寒。”
苏清慷慨道:“易水畔黯淡阴冷,高渐离也愿清肃容颜,披霜雪衣冠,决然击筑而相送荆轲,苏清虽然自知没有那番赤烈肝胆,但在郊外受一点冻送送大人,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刘空烟对这小辈深深作揖,略带威严地笑道:“宜州路途遥远,这辈子恐回建康无望,今日一别许是永诀了罢,还望苏大人珍重。”
忽听一人道:
“刘大人为何去宜州?”
白衣青年疾步快走而来。
他跟马车走了一路,而今说话却不喘不急。
另有一人从他身后闪出来,也一袭白衣,像一片高洁优雅的羽毛,那少年一跃出来,便说道:
“在下绝剑门云羽,这位是我二哥单白。”
刘空烟恍然道:“原来是绝剑门的几位公子,”他微微一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眉间又横生几条皱纹:“受京都太史大人门下朝臣的弹劾,王上贬我南去宜州。”
苏清义愤填膺,语气激昂:“刘大人身居建康,忠心为国数载,我们小辈都看在眼里,又怎会为京都的众臣弹劾而削职流放宜州?”
刘空烟的长髯无风自动:“定是我哪里得罪了他们罢。不知有多少人,位极人臣,只因宵小三言两语,触动王上逆鳞,惹圣心不悦,落得这般下场。”
单白问道:“刘大人为何不入京申辩?武雄温大人,文雄卧先生,还有很多纯良之臣,皆会义不容辞上疏,请圣上重宣,彻查此事。”
刘空烟叹道:“二公子有所不知,诏书自临安发,昼夜临门,急于星火,明令我即刻前去宜州任职,不容我有片刻的辩驳。”
他深邃的眸子里,有着岁月沧桑洗刷后的从容,“几位公子近日久居建康,想必还未闻临安的风声。温先生之派现如今在京受制,他们毕竟是从武林路踏入朝廷的,前些年战火纷乱,时局不稳,故得以受皇上倚赖,可此消彼长,近来主和派占上风,圣上又忌惮江湖的奇人异士。”
他重重叹了一声:“故而目前对温清风大人的宠信,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单白一听,脸上也微微变色。
云羽脑中却忽地迸出一个想法:萧谕哥哥镇守北境,王都朝局动荡,缺乏得力的后盾支持,这样一来岂不是后方不稳?
苏清自怀里探出一个古铜色的小酒壶,放在刘空烟手上,“这一路,陈年温酒与大人为伴。”
单白也从腰间摸出一枚玉玦,印有“绝剑”两个小字,娟秀清雅,隐有剑气,他向刘空烟递过去:
“绝剑门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威望的。漫漫长路,风尘颠簸,盗匪横行,请大人收下这枚玉玦,关键时刻,或可保大人安全。”
云羽也补充道:“这一路,还请大人多走官道。”
刘空烟推回了单白的玉玦,却接过了热酒,他望着这几位年轻人,捋了捋长须,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只是笑中添些苍凉的干咳。
“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已活过大半辈子,没有火焰能够日夜不熄灭。在黑夜中照耀的火终会灭去,英雄的躯骨终会灰飞,可它却能唤醒更多的火焰,会有更多的英雄因此而站起来。我只幸这一生能持有初心,一直在战斗,从未向谁屈服过,春秋冷暖,明枪暗箭,阴谋阳谋,却能无悔地说一句:我始终矢志不移,不曾后退过。长夜尽处,繁星消退,红日终将高升,四海八荒,九州万里,江山依旧如画,既然这样,何不共君一杯酒,再祝山河东风杯莫停!”
他晃晃壶中温酒,笑道:“愿我这跌宕的一生,都入酒,再用余路去品尝它的浓淡。”
风起。
四野荒寂。
刘空烟须发齐扬,对众人深深作揖,朗声道:
“试问天下之人,谁能敢忘八方四海破国亡家之辱?”
他拂袖,登轼而去。
单白,云羽与苏清,向着飞扬的尘埃处深深一拜。
城墙之上有高楼,名云阁。
云阁之上,有一系剑之人,墨眉星目,背负凤凰焦尾古琴,一袭翠色蝉衣,他垂着眸子,静静眺望刘空烟的马车远去。
华盖,渐渐在夕阳的血色中鲸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