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河弈

  镇定如任公子者,也倏忽探出手,失神叫了一声:
  “雨儿——”
  声戛然而止。
  白衣人长身而起,已拥住女子,赤色如灼火的风衣与素白到惨煞的白裳相和,衣袂奕奕起舞,纷纷扬扬,像烈烈朔风中张扬至极的两朵玫瑰,冰火相融。
  任公子见女子无恙,长舒一口气,又似省起什么,高声叫道:“住手!——”
  隐隐如狂兽低吼。
  众将一听任公子令,亦顾不得什么,皆收了杀气,行出厅外,立于任公子身后。
  东侧持剑武士,西侧放箭暗师,也收了腾腾的杀意。
  单白面容依旧冷淡,但也难得地说了句安慰的话:
  “还好吗?”
  那女子脸窜地泛红起来,直掠上玉一样的耳垂:“没事,多——多谢公子。”她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冷冷的单白。
  任公子悬着的一颗心又吊起来。
  他胁质以迫别人的事做得太多,只怕这冰冷公子也用相同的方式来制约他。
  不料单白却直撂下女孩,与云羽一同走出了府内。
  云羽还回首。
  对风卿云淡风轻的一笑。
  风卿倒有些不自然,只为适才的失语而惶恐不安,生怕任公子迁怒于他。
  ——没想到,原来许攸最后还是死了。
  ——刚才的卖弄,在明眼人看来,真是笑话啊。
  任公子不禁敬道:“真是光明磊落之人。”
  他向着单白云羽离去的方向行长揖,叹了声:“终是时机未到啊。”便直下阶向女子而去,如乘轻风。
  众将紧跟于身后。
  女孩水灵晶莹的眼睛,一直望着单白云羽出去,才有些不舍地回眸,看到任公子匆匆而来,又欣喜起来,奔他而去。
  任公子拥她入怀,爱怜地摸了摸她飞扬的长发,温柔笑道:“雨儿,怎么不听话和王兄同行?想是又把你的七王兄丢在半路上了罢。”
  说到七王爷,女孩撅着嘴,恼道:“七哥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好吟风弄月人,一路上一会去拜访田家,偷喝野酒,一会儿又去登青山吟诗,本郡主才不肯跟他受累呢。”她眼中闪过一丝孩童的顽皮,“何况我只是偷了随行小队一匹马而已。”
  任公子用手刮了刮她的脸颊,笑道:“好吧好吧。东厢房早已收拾出来,就等你和七王兄来了。让温姑娘先去带你休憩,我一会就去看你。”
  温妙花站出来,像是对自己妹妹一样温和道:“郡主,请随我来。”
  郡主抬起头,好奇道:“任哥哥,刚才那两位公子是谁?”
  任公子柔和道:“是我的朋友,请来入宴做客的。”
  郡主心忖道:好俊俏的公子。那白衣青年身体的温度,很冷,从未感受过的冷,但却出乎意料地给我安全感。
  ——在那一刻。
  那样瘦削的人,原来也可以有那么宽厚的怀抱吗?
  她当下也不再问,便随着温妙花而去。
  风卿本欲留到最后讨功,现在只怕任公子追究,忙告辞离去。
  铁随真、李重重、刘怖、余秀热,还有刚走出的高寒,直立在任公子身后,面面相觑,不知主子正在思虑什么。
  良久,任公子复登长阶,默然而屹,俯瞰苍生。
  众将都看向高寒,高寒嘴角抽动了一下,打破了沉默:
  “公子,将王霸大业轻易告知单白云羽,真的好吗?”
  任公子放目悠悠远空:
  “呵——有什么干系?我与他们之间,只不过差一张薄薄的纸没有捅破罢了。”
  刘怖打抱不平道:
  “公子,单白与云羽的武功,固然不错,但我们几个联手,定能胜过他们。怎能劳烦您躬自屈尊到如此地步相劝?那两个小子也太不识抬举。”
  任公子唇畔微微一弯:
  “绝剑四位公子,是正道武林与朝廷维系的纽带。他们秉持风大侠的遗志,经营了这些年,江湖‘任侠恩仇盟’、‘香山红叶盟’、‘墨镜玉寒门’以及许多独行的白道狂士,朝廷上的文雄与武雄、边境驻军的萧谕等,他们之间抗金除佞,斩杀宵小,相互沟通,都依靠绝剑门。”
  他眺望远处登天的狼塔,缓缓道:“的确不容小觑啊。”
  李重重安静了很久,忽然说话:
  “公子,风卿此人,纵淫无度,无其父半分风骨,我们既能用美色诱导此人,想必别人也能。此人得悉您大业,只怕后患无穷。”
  他虽然不擅曲意奉迎,但每次说的话都直击命题,极其有用。
  故而七大高手之中,他也是除“十载春秋”段理之外最受任公子重用的人。
  任公子点点头。
  “李大人言之在理。”
  他蹙眉沉吟片刻:“既然风卿堕于美色无法自拔,便用绝顶的美色除掉他。”任首之唇边多了一抹笑意,“铁寨主,这件事就由你安排,借秦十五的手,除掉风卿。”
  铁随真眯着眼睛,笑道:“公子放心。”
  任公子回味着适才单白离席之际说的话:我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冰霜,只能折碎,不能弯曲。
  他又忍不住赞叹道:“傲雪风霜,真是个风骨人物。”
  余秀热忽道:“公子,还有一事。”
  “嗯?”
  余秀热目中依旧闪着毒恶的火苗:“金朝的斡离大人不日将至建康。”
  任公子笑道:“那又如何?”
  余秀热的话低沉:“我们安插在兵家的几位大人说,兵家的人准备出手了——杀掉斡离。”
  任公子目光闪烁,追问道:“在哪里?”
  “风治和冬平,兵家思虑真是缜密,安排了两拨杀手。”
  “何人筹谋?”
  余秀热当即道:“乔玄。”
  “兵家大少爷,乔玄。”任公子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忽略此人了。亦是人杰,丧弟的案子,怕是已怀疑到我身上了,公然杀掉金人便是予我的警告吗?”任公子微微一笑:
  “安排一下,遣人守在这两个地方。”他极目云扬鸟飞,“先不格杀,以护斡离啸大人为主。兵家与任府,还是朋友的。”
  余秀热低应道:“是,公子。”
  一阵冰冷的清风掠过,任首之鬓角一扬,收回松墨般繁烁的目光,他略显寂寥地伫立于高阶之上,复长揖:
  “今日多谢诸君。”
  众将皆单膝跪地,齐声道:“不惧诟谬,愿为公子赴汤。”
  风痕拂过任首之墨剑一样的眉尾,华衫在冷风中癫狂地起舞,他一拂玉袖,随清风而回。
  众人见主上颀长孤影,似有些醉意,酩酊而去,也皆起身散去。
  只有高寒持着杀伐万里的龙虎风云枪,拥着横亘古今的风雷之势,在隐隐戚戚嘶吼的风里,一步一步,迈入了厅内。
  枯黄宽大的地图横于案上。
  任公子拔剑。
  剑作殷殷龙吟。
  纯钧剑出鞘。
  这少年王侯执剑直指天下九州地图。
  高寒只在角落里,注视着他,守护着这少年。
  上一世的銮金虎头枪,毕生守护家国。
  这一世的龙虎风云枪,穷尽一生,只为守护一个人。
  这桀桀的野兽舐着手臂伤口上的脓血,幽绿的目光,望着与日光辉映而锃亮威猛的枪尖。
  良久。
  悠悠一声叹。
  “庙堂高且远,谁人与我并肩?”
  少年似痴笑一声,喃喃道:
  “我愿卓然高立,翻云覆雨,君临万千,我要雕阑楼阙,珠屑铺街,金粉铺殿。可君白骨已入萧萧孤坟,枯草离离漫遍,天下在我手,来日又与谁同守,同狩?”
  长剑玉辉浮漾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