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医者之首

  “方兄,”
  狂雄洒脱不羁,开门见山道:“事态急迫,恕我不与你闲谈了,马车中有几人,亟需你仗以援手——”,他真诚地道:“还请助我。”
  药雄拾阶登岸,握住狂雄手,宽慰道:“接舆兄放逸不拘,是为英豪本色,何须道歉?救死扶伤,承先人之绝学,开万民之康泰,本就为天下医家之责,又何言这算得帮忙?只是——”药雄嘴角挂了一抹微笑,奇道:
  “不知车内是谁,劳烦得接舆兄出面?”
  狂雄从不藏着掖着,当即道:“阿秋。”
  药雄道:“左盟主领率香山红叶盟,内于武林拨乱反正,外于北界组织义军抗金,接舆兄放心,我自当竭尽全力。还有——?”
  狂雄道:“你我故人之徒——”,他琅琅说道:
  “朔觞。”
  药雄眼神登时一亮,眉宇一振,卸下斗笠,向狂雄伸手道:“请。”他又向旁侧的陈阡陌与刘伶俐道:“两位,可否帮我先行将船中的那位伤者扶将出来,我且去看下车中几人的情势。”
  陈阡陌虽于那一战也受了重伤,但经过这几日路上默运玄功疗伤,已恢复了小半成功力,此刻还算精神。听药雄一说,大家方才注意到乌篷中靠边躺有一人,一手捂住胸上暗红灼热的伤口,一手按住身旁的剑,微弱地呼吸着。陈阡陌看到那名伤者,便忙与刘伶俐一前一后,弯腰进船,将他扶上岸边。
  药雄将烛递给狂雄,走前去望了望萧晓左臂伤势,道:“小兄弟,你自指骨至后臂的肢骨,皆为掌力所震裂,相隔多日,这条膀子只怕保不住了,而且这一掌忒狠辣,虽不沾毒,掌力止于肩胛,但掌劲却顺势侵袭入五脏六腑,脸颊泛紫,且唇明显,乃是气血不顺。五脏之中,脾为气血生化之源,故有后天之本之称。所以掌劲之攻,尤以脾损害严重为主,现脾受损,运功不畅,气血受阻,溢出经脉之外,故而看似左臂折了,实则全身分别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药雄顿了顿,“加之你近来思绪郁结,这样拖下去,有生命之危。”
  药雄知道他为何伤感忧愁。
  一个处在大好青春的年轻人,正为远方的梦而欲展翅,争做鹰隼,力飞冲天,却倏忽遭此巨变,现实就这样无情地把他的希望打倒,打碎在漫长的余生面前。
  没有几个人能经受得住残疾的痛苦的。
  药雄理解这种痛。
  大夫不止应医身,亦要医心。
  他握住萧晓颤抖的手,宽和地道:“不过你放心,你还很年轻。当初太史公罹宫刑这般的奇耻大辱,在牢狱中,精神上肉体上都遭受了极大的摧残,痛不欲生,但他在逆境奋起,坚持编篡国史巨著,道出那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千古绝唱,其中艰苦难以言状,但《史记》大成,是史家之幸,天下之幸也。孙膑才高招妒,被庞涓迫害处以髌刑与黥刑,身体残疾,却能硬挺下来,方有桂陵之战的妙谈啊。”
  药雄一席话听罢,萧晓近日压抑的神情,渐渐平淡下来,药雄又道:“我稍后会助你运功,活络周身血脉,并为你行针在肩井穴周遭,彻底阻断这一烈掌的侵害。并以药剂佐之,服用数次,不消几日,体内之毒自会消退下去。”
  药雄安抚萧晓,说了很多话。
  用了很多时间。
  但狂雄并没有截断他们。
  因为他懂药雄。
  李接舆知道不管后面还有多少病人,不管他们病情大小,药雄都会先悉心、用心地治愈面前的病人。
  ——用他的真心与药材。
  ——去愈病人的身与心。
  敷衍,应付,是医家大忌。
  此为药雄方袖景的原则。
  也合该是天下医者的原则。
  萧晓因为激动而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他用力握住药雄的手,忍住不泣,却不禁呛出泪来:“谢谢——您——谢谢您,都怪我——我太过鲁莽,才害得大公子——,求您先看看大公子和左盟主吧,不用管我,不用管我的”他低下头痛哭出来:
  “求··求求您了——一定要救活他们。”
  药雄拍了拍萧晓的肩膀,语气严肃中带一丝温和:
  “在我面前,伤者从无贵贱尊卑之分,勿要妄自菲薄,”他又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也许是我忒自私了,总不愿意先面对棘手的病情,怕提前挫了信心,凡事总爱由易至难,自简到繁。”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痛哭的萧晓背上。
  有力。
  坚定。
  萧晓抬首望去,是狂雄的手。
  ——和他坚定的眼眸。
  一样有力,决绝。
  狂雄肩侧,素衣之上,还残余有血渍。
  ——他的伤来自沈粱梦藉机暗算的一掌。
  不然普天之下,还有几人能光明正大伤得了这不世的狷狂之雄?
  中这一掌,狂雄伤得不浅。
  但他依旧倔强,倨傲,不羁,并且坚定。
  甚至添点蛮横,狂妄的坚定。
  萧晓深深吸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
  他的手也伸出去,搭在狂雄的手臂上。
  药雄见状,浅浅地笑了笑,方才松开手,转身去看昏迷中的左念秋。
  及药雄一探脉,狂雄倏忽道:
  “如何?”
  良久,药雄淡淡地道:
  “难。”
  他只说一字。
  说得很快。
  很迅。
  很庄重。
  当方袖景道出这个字的同时,他还在稍稍顾虑了一下。
  他自己也知道,说出“难”后,大家都不会高兴。
  大家都爱听吉利,欢喜的话。
  人啊,都向往安全和舒适。
  可他纵想安慰大家,也不能抗拒事实。
  此际说一时善意的谎言,最终亦会被时间戳破。
  药雄深知这一点。
  似水流年,向来敌不过。
  时间是一个魔术师。
  既能滴水穿石,也能落水出石。
  所以药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他细细的斟酌,权衡与思虑之后,才能/才会/才敢说出来。
  他说罢,又陷入了沉思。
  狂雄在等药雄说下去。
  他却不急急追问。
  他知道,这位武林医者之首,正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故他静静地等着。
  狂雄却不知道,他自己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但尚有挽回的余地。”
  药雄如是说道。
  “可治。”
  他又添了一句。
  这句话一说完,瞬间发生两件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以李接舆为先)
  ——他们(包括狂雄,陈阡陌,刘伶俐与萧晓)又弹指间问道:
  “那朔觞/大公子呢?”
  那朔觞呢?
  马车里光线幽暗,连药雄目中的神采,也黯淡了些许。
  唯有赤霄剑隐隐现出荧燎。
  光线愈黯。
  剑愈铮铮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