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琴中翠叶

  银针在月下一映,还泛出些许夺目的碧色。
  淬毒。
  银针虽小,但锋利尖锐,再添之劲道,可穿肠,可穿喉,成为一件绝妙的凶器。
  更毋说淬毒的凶器了。
  秦十五瞳孔骤然一缩,面不改色,随即下而盘坐,双手瞬时伸出,一手按古琴,使之保持平稳,一手迅速将七弦由内而外尽数一抚,霎那自琴前弹出七片翠叶,竟比那银针更快,飞驰而出,急追银针。
  碧叶轻捷,这是琴内最快的暗器。
  可碧叶轻微,也是琴内杀伤力最小的暗器。
  秦十五看似淡定自若,迅速弹出暗器进行阻挡,实则知道叶子攻力弱,故而情急之下将琴中七弦所装配的绿叶悉数弹出,但求将那银针阻下。
  第一片叶乘风势而飞,最先撞上银针,银针微微晃动,不改其道,直奔唐梦而去。
  银针晃动的一刹那,又有三叶渐逐上它,银针被撞离了最中心的位置,速度减慢,但仍继续飞钉过去。
  又有两叶,直追过去,却未命中,双双与银针相擦而过。
  秦十五心中咯噔一声,左手依旧按在琴上,右手凌空,急剧一抖,目光仍然盯向那枚悄无声息的银针。
  他虽于琴内配置暗器,以备不时之需,但他毕竟所长在剑,而非暗器。
  剑虽锋利,但多长于近战,而距离见长后,剑的优势遂渐渐消去,逊于暗器。
  只见最后一叶,随银针追入门中,跨过一道道密闭的长廊,经过一处处笙声不息的舞厅,在琼琚厅门口追逐而上,终于撞上银针。
  银针经此一撞,终力道尽消,与那片翠绿色的小叶子,一起掉落于地上。
  银针先落地,发出“叮铃”的脆声,便湮没于歌舞声里。
  落叶却是悠悠地下沉,荡过来荡过去,似是在向秦十五显摆它的功绩。
  秦十五唇扬,向它露齿潇洒一笑,随即左手放开古琴,这才发觉手心已满是虚汗,他右手持剑,拇指按于沉戟剑柄之上,缓缓起身。
  他回眸。
  星目中映出远处月下一人。
  背光,看不清脸。
  那人手里拿一朵莲,只见银针掉落,似是叹了口气,嘴一张一合,仿佛自顾自说了些什么,竟也不再出手,便转身离去。
  秦十五只见那人欲逃,即刻一踏而起,向那人离去方向追过去。
  那人看来极其熟悉附近的地形,在夜里施展轻功,十分迅捷,快如星火。
  不过秦十五也时常在这里走动(每夜都来送花),自然也是如流星飞电。
  二人竞逐,如风驰云走,一时之间这个甩不了那个,那位也追不上那位。
  前方是一处花园,内有一方纵贯四通的荷塘,与四处的街道毗邻。
  那人轻功也是极好的,至荷塘处,伏身而行,荷叶穿身而过,露珠不沾衣身,眨眼间移入内巷,便不见了踪迹。
  唯有菏叶曳曳摆动。
  秦十五江江湖经验极其丰富,知道附近定有暗径,且有人接应,他亦不愿继续追下去,怕追得太紧,中了有心之人的调虎离山计,置唐梦于危境,短暂的一番思量后,决定放过那人,飘飘一起,踏荷泽而回辰星舞楼。
  ——他回得快。
  ——极快。
  ——却不乱。
  ——还悠闲,悠游,甚带点悠悠。
  迅之风流。
  临走之际,他还不忘采朵花。
  秦十五撷下一支荷花。
  和一片叶。
  ——既是给自己的奖励,也是给唐梦姑娘的。
  叶本来就护着花儿,衬托她的美。
  尽力地护着花,也甘愿守着。
  所以叶归他,花归她。
  不知唐梦可否知,我适才又为她,挡下了惊险的一击。
  不过她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风流剑客,本就是甘心保护她的。
  秦十五一挥飘逸的长发,笑笑。
  只是,这看似繁华的建康城内,为何总会衍生如斯之多的罪恶?
  “公子。”
  碎梦对着那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尊敬地道。
  “碎大人,有劳。”他话毕,优雅、得体地伸手一问:
  “如何?”
  “他在,公子。”
  碎梦又补了一句,“他不仅一直在,还在一直保护着唐梦,公子。”
  任首之绯红的唇边,悄然绽放一抹魅色,他点头以示回应。
  “不过,公子,您既已准备清除秦十五,叫我们几个与他进行江湖决斗便可,为何要我今晚对唐梦出手?”
  任公子墨玉色的瞳仁里,反射着月光的柔情与明澈,却难以看透更深处。只听他诚挚地道:“秦兄,他是个值得一战的高手。且机变能力,不输于我。纵你们几人联手,只怕也难以取下这个风流剑客和他手里的纵横剑。”
  碎梦也蹙起眉,不得不承认道:“他的确是个高手。”
  任公子又道:“不过,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变得好对付些了。纵他有上天入地之能,经天纬地之才,也必得会百般顾虑,前思后念。”他像一个发现秘密的孩子一般,悄然地笑了起来。“正巧,美丽的唐梦姑娘,就是他的软肋。”
  碎梦听罢,道:“公子真是高明,属下适才不过施放一枚银针,便见秦十五那厮,虽临危不乱,一举一动甚有章法,但也已经感觉到,他内心已失了分寸。”
  任公子微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冰肌玉骨,也销魂蚀骨,任他风流纵横,也难逃此劫。说到底,世间又有几人能逃呢?”
  碎梦听罢,望向任公子,见他白衣,负手,高贵,优雅,纯钧剑倚于桌边,只笑笑不语。心中不禁想到:公子,您的软肋,又在哪里呢?
  他又禁不住问道:
  “公子,若我们握住了唐梦,便等同于操纵了那纵横的风流剑客,何不收为羽翼?”
  他怕任公子恼,又忙道:“属下上回办事不力,虽杀了乔飞,但乔玄及时出手,放走了单白,兵家经此,只怕对您有所提防,那平常会的大少爷,听说也不好对付……”
  任公子忽拿起了剑。(碎梦一惊)
  他定睛看了看剑,手指自上而下,抚摸起修长的剑身来。(碎梦已在夜色里微微颤抖起来)
  他执剑对月。
  良久,又轻轻放下了剑,像是放下了怀中心爱的情人。
  他踱步沉吟。
  月下刘府,他会上了秦十五。
  那晚,他未用尽全力,与他一战。
  只因他还未想好是否杀他——
  ——今宵若能将其格杀于此,只怕也会损失元气。
  在对付绝剑门的当头,他不想分心。
  除此之外——
  秦十五太有才华了。
  他会反抗他,在政治上,提出不一样的意见,使得他耳目一新。
  经过那一晚,连任首之都不得不承认,秦十五在许多问题上独到的见解,都是他缺乏的。
  他急需这等人才,来与他互补裨益。
  他已经许久没有被别人如此真挚地反驳过矣。
  一想到这儿,他惊恐——
  他极害怕他自己迷失。
  权位的洪流下,太容易迷失本心了。
  举国上下,见高便拜,见低便踩,只因人人皆想听阿谀奉承,而不愿意听到忤逆自己的话。
  这是人的本心。
  所以历史上,才有如斯之多的昏君,拥有无上的权力,而亲小人,远贤臣矣!
  而成功与进步,却是非需要批评与反思不可的。
  故而他极需要这号人物,可以为他提供逆耳忠言。
  若无邹忌讽齐王纳谏,齐国又怎得燕、赵、韩、魏尽来朝拜,齐王又怎能战胜于朝廷?
  若无魏征讽太宗,哪里还谈什么贞观之治?
  任首之自我反省道——
  纵观我身边的人,虽不乏忠心之人,但谏臣太少!
  高寒最忠他,但却是死忠。
  他可以信任他,却又不能信任他。
  死心塌地,有勇无谋。
  只可做冲锋之武将也。
  他明为黑道,但实不肯暗算,太过磊落矣!
  温妙花忠他,是贪恋他的容貌。
  府上的高手们忠他,可却擅于行动,在谋略上难以助他。
  盗雄忠他,是被天下白道所弃,而他诚心看重盗雄,故而愿效命于他,可终究是头猛虎。
  义父尽心帮他,可实则当他作棋子,他任首之执纯钧剑,血脉中流淌着帝王之血,拥鸿鹄之志,怎甘心长期寄人篱下?不过天下为棋局,世人为棋子,义父又怎知自身,也早已置身别人的棋局之中。
  对秦十五,任公子最后的决定是:
  杀!
  秦十五虽智勇双全,有洞察秋毫、明辨是非之才,可是太过顽固,冥顽不灵,除之可防坏大计!
  他是一柄锋利的剑。
  可这剑若不能握于自己手里,又留它有何用?
  若这剑能握于手中,有朝一日冷不防伤到自己的手,又当如何?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魏武帝之风华,方才为我所求!
  更何况,真正的王,统率九州,御龙在天,君临天下,从来都是孤独的。
  “杀。”
  任首之眸中残存几缕狷狂的邪影,轻轻地说道,却有着高傲的,不可抗拒的帝王风范。
  碎梦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任公子这般强硬了,他一听,当即拜倒下去,道:
  “是。”
  他迄今才松了一口气。
  背上,汗已尽湿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