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夜无眠

  秦十五纤长的手指抚过古琴的七弦,发出寂寞的泠泠之声,望了眼琴旁的花,身侧的剑后,他便缓缓闭目。
  北风凛于耳畔。
  起于重霄的星辰。
  也呼啸在这座府邸高阁。
  地上一段枯枝被夜风擎入对面的辰星舞楼。
  且先不言建康城内,纵论京都临安,也未必能有几座舞楼或府衙可媲美辰星舞楼的规模与气魄。
  大门左右各镶十颗碧海丹珠,嵌藏青翠玉一百二十粒,以淡金色漆装饰,另有一众文人的风月题诗,还未入便已知其间必定雍容华贵,且有潇潇风流。
  最适合来吟风弄月,寻花问柳。
  这种烟花之地,难寻一丝真情。
  有人逢场作戏,有人酩酊消愁。
  人间也本就难寻得一丝赤诚的真情。
  一入此门,便嗅到了淡淡的月季花香,令人为之一悦,难得于此粉墨之地,还有如此纯清。
  楼内又分为许多厅房,歌舞升平,八音齐聚,香烟缭绕,胭脂味浓而不烈,一干舞女、乐妓的妆容艳而不妖,给人一种似真似幻,飘飘仙然的感觉。
  楼子里南北东西,纵贯有许多封闭的,狭窄矮小的长廊,直通向各厅房。这行走于长廊里的乃是那些送菜肴美酒的小童婢女,因本就长得瘦小了些,且恐他们慌忙乘菜上酒的时候,不小心误撞了哪位贵人,便当初设计得矮小,密闭,并且相隔开来。设计成时,效果甚著,免去许多麻烦。但这些奴婢们需常年行走在这密闭阴暗的长廊里,故而日子久了,身体有极大的损害。不过这也不是楼主,以及那一干纨绔子弟所会挂念考虑的,辰星舞楼里依旧日日夜夜声乐不绝,嬉玩不止。
  在秦十五心里,此时此刻世界是万籁俱寂的。
  他的思绪,只随北风的腾驹一齐,踏入辰星舞楼的大门,越过一众不相干的厅房,直去最后方的敞天大厅——琼琚厅。
  只有贵宾中的贵宾才能来到这里。
  能来到这里的,大多是位尊雍容的皇亲国戚,一方诸侯,抑或是富埒陶白、挥金如土的朱门绣户,以及武林中显赫的门派中的世家公子,江湖少主,当然亦不乏拥瑚琏之才的文人墨客。
  舞台四角,各落坐一名乐妓,分别抱琵琶,按古筝,持箫,横笛,皆轻摹淡妆,素衣白裳。
  ——这是整个楼里最好的四名乐妓。
  客人们皆吃菜啖肉,饮点小酒,等着声色开场。
  最佳的演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此处是辰星舞楼最中心的地方,占据一切地利。
  有能品之人,有弹奏之人,拥人和也。
  只是天时,却不能强求。
  彼时云端弯月一现,清辉尽洒此处。
  一声琵琶忽响起。
  秦十五笑了。
  “开始了。”
  他仍阖着眸子,吟道:
  “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只见那抱琵琶的美人,先轻落指尖,转轴拨弦,奏出几声寒鸦飞渡,一串珠玉之声倾泻而出,与这微冷的风相和,又渐渐加快,不见玉手,只余叠叠的重影。忽而大弦嘈嘈,似霜雪急缀,风卷云扬,劲珠疾雨,恍如千年匆匆而过,忽又小弦切切,荧荧隐隐,清风疏叶,空灵中又添一分怅然。转而又嘈嘈切切,交替错杂——
  ——此时古筝倏忽破空而出。
  那抚古筝的瘦弱美人,指下竟有风雷之音,厝指如击金戛石,一弹起便万马奔腾,入波澜壮阔的高潮,如一位固守龙城的飞将,为身后的千山万岭,大好河山,百万子民,在夕阳映照的猎猎帅旗下,拔剑长啸,领兵进攻。
  远处的秦十五听到这琴声,忍不住喟叹一声:“烟花之地,最见虚伪与世故的人情,没曾想亦能听到如此动人心魄之音,这几位女子,当不比前朝李师师,钱塘苏小小失色吧。”
  琵琶声与筝声相绕之际,另两名美人,横笛竖箫,合奏出惆怅几分,轻狂一点,桃花半边。琵琶,古筝又迎着笛音与箫声转音而变轻柔,与箫笛四音齐鸣,宛转动荡,无滞无碍,不禁令在场众人沉醉在其中,恍若枕入南柯一梦,时而于苍穹之上星沉月浮,把酒天下,时而又于这世间竞逐香软,爱过的,恨过的,念过的,一个个都浮上心头,哪一个曾娇媚百态,哪一个也巧笑嫣然,哪一个欲拒还迎,哪一个又冷艳绝伦,这些公子哥们,皆在这起落开合的声乐里忆起温香玉软,流连忘返,也堕在这痴痴迷迷的情海里,哪里还记得什么家,什么国呢。
  秦十五静坐,眉目淡然,心中依旧寂寂无声,他轻轻地道:“活色生香,销魂蚀骨,人世风流,不外如是。”
  可岁月总能静好吗?
  秦十五不禁想。
  他浅笑一声,自嘲道:“秦十五啊秦十五,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诗酒趁年华,正应形骸放浪,年少轻狂,管他什么红尘寂寥!”
  忽闻——
  ——琵琶声止。
  他双耳轻微一抖。
  ——古筝声止。
  他淡眉一挑。
  ——箫音止。
  他薄唇一扬。
  ——笛声停。
  秦十五即刻睁眼,抬首展颜。
  他本昂首挺胸,腰背直挺,而今也因激动而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唐梦姑娘,好久,不见。”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与人对话。
  琼琚厅上,舞台的重重纱幔被夜风幽幽拂动,台下听曲的公子哥们,也顿时清醒过来,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住(瞪住)面前轻启的帷幕——
  ——纱幔一开,一位彩衣女子赤足,踏绫罗丝带,翩然而下,纤腰系纨素,素娟上不染一尘,展出十里烟波,玉耳著明珰,荡开清脆的铃声,一步一声,步步生音,音又晕出浅浅淡淡的香味,四散开来,教台下的众人嗅到,皆是个心荡神痴。
  那件彩衣并不华贵绚亮,而是柔和、活泼的,仿佛是被春季的鲜花染过,夏季江南的湖水浸过,秋季的落英护过,冬季的冰雪覆过,才铸成自然的风雅,来熨帖她娇若芝兰,酥如无骨的绰约身姿。
  伊人自袖中伸出一截皓腕,手如柔荑,一出一收,进退自如,舞姿如飞,皆是百软千娇,她的发没有束起,也未盘髻,只用一根绢白的丝带松松绑住,舞动旋转之时,长发和舞而舞,一静一动,一进一退,一牵一引,忽灵动得似敦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幽然如行如空谷;忽翩跹得如北国长桥上飘落的雪花,皎然如皓月纯洁;忽清雅得若半亩方塘里亭亭的白莲,澄然如秋潭泛起波光粼粼。
  她的眉描得极好,多一分则妖艳,少一分则稚嫩,正是恰到好处,凤梢处妆染也恰好地保留了清雅与纯真。眼中似有千般的幽怨,万种的风情,往台下轻瞥一眼,这伤感便教得这干风流人物真真令人心骨俱碎,黯然神伤。俟其舞至台前,眼里又炽热如火,沸腾如焰,与观众的目光交在一起,又让他们色销魂授,好似瞬间融化在这无声无息的焰火中。她纤纤细步,便是风华无双。
  那四位乐妓,也随唐梦的舞,而渐渐再次合奏,台下的这一群公子哥儿,江湖帮主,皇亲贵戚,兴致高涨,悉数挥洒起金银,钞票,一起哄喊着唐梦的名字,琼琚厅里愈发热闹。
  秦十五也沉醉在伊人的舞中,可他不禁身陷于这舞中,自身难保,也堕进这深情海里,早已无法自拔,不能上岸。
  他出道以来,风流洒脱,放纵不羁,剑法超凡脱俗,纵横于江湖,可他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江湖白衣,一个穷酸书生,又能给得了心里日日挂念的她什么呢?
  岁月静好的承诺?
  盛世千金的繁华?
  安稳平淡的生活?
  哪怕面对那风华冠世的枭雄任公子,生死悬于梁上未知,他尚可从容应对,高谈阔论,可唯独对这个瘦小的姑娘,他却自卑而却步。
  秦十五拾起琴旁的花儿,借着柔和的月光,细细地观察起来。
  今天的花儿是一朵蝴蝶兰。
  这是一朵娇贵的花。
  可却极难存活。
  秦十五有点苦笑不得。
  今日撷了朵蝴蝶兰,算是很不错的花了。
  可是却采了朵难以长久的花,到底何寓意?
  送的花,都还在窗前,好好地盛开着。
  可总有一天花会谢。
  他最怕那一天来到。
  秦十五挑了挑横眉,用眸子上下打量了这朵花,笑道:“这位兄台,虽然你难以存活,但是你真的太好看了。也罢,你我今日相见也是有缘,况且那位小姐也是个养花能手。不妨,今宵就随我顺势去辰星舞楼一游吧。”
  此际一物飞疾而过。
  他星眸忽一闪。
  秦十五定睛一看——
  ——一枚银针,适才擦瓦而过,射入前方。
  直直地射入————辰星舞楼深处。
  辰星舞楼后方,是正起舞的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