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 上

  小阁楼外的街道像一条刚饮过烈酒,微醺的蜿蜒绵亘的河流。萧萧下落的、如血的枫红霜叶正荡在那故梦的河流里。
  在霭霭的夜幕里,有三件东西最为明亮。
  曳曳的烛光。
  孤削的月华。
  和小楼轩窗内乔玄的眼眸。
  已至子时。
  是时深夜。
  他今晚拜托大总管“笑春刀”乔剑冠请了几个人。
  平常会的大少爷,说的话很有分量,请见的人亦一向很有分量。
  这几个人,也不是一般人说见就见的。
  ——兵家二堂海兽堂堂主易放浪。
  ——兵家三堂猛禽堂堂主聂温柔。
  ——兵家五堂花语堂堂主风情。
  ——兵家七堂爬行堂堂主沈宴。
  乔飞在等他们。
  在“依次”等他们。
  ——他令乔剑冠依次请他们四人过来。
  乔剑冠为大总管,辖度一应人员与日常之事,少涉高层决断,自是与乔玄不为熟络,但自昨夜一役后,他已对这天性冷清但敏锐,从容的平常会大少爷心生敬佩,也甘愿为他做事。
  乔玄在等待的过程中,手下也不闲着。
  他正溶墨,于那本厚厚的,小小的书上写下几个字。
  娟秀的小字。
  墨生松香。
  清瘦绝伦,遒劲沧桑。
  有温柔的刀意。
  有风流的剑情。
  有杀意,有笑意,有无情,也有风流。
  还有绵绵夜里无尽的寂寞。
  都融入那两个字里。
  ——“乔飞”。
  他年轻有为,自成年之后协助会主、副会主与三位元老,管理兵家这几年,广纳贤才,致力改革,清除弊端,博采众长,于中枢机构运筹帷幄,使得兵家声势更是如日中天,乔玄也是唯一一位登上南宋十大青年高手榜的在朝无官无爵的江湖人士。
  可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却还是没能守护了最重要的人。
  他那如今已随月华枯荣而渐渐沉梦的二弟啊。
  他纵机诡无双,也没能护得了他而今已饮过孟婆汤,踏上奈何桥,行经三生石,殁于地府忘川的二弟啊。
  乔玄阖眸,执笔入墨,忽蘸了个酣畅,恍荡了丝丝松烟,腾腾而渺渺破空而上。
  笔又伸将出来。
  落笔。
  ——“不敢再痴狂”
  归于冷寞。
  砚池里的浓墨,忽地泛起微微的波澜。
  杯中浸润着的山茶,却缓缓,缓缓地沉下去。
  白烛于夜幕里乍然吐了下火舌,在死透的寂寞里活了过来,闪了一闪。
  大少爷棕褐色的瞳,也亮了一亮。
  有人叠指,笃笃敲门。
  “少爷,二堂主来了。”
  “易堂主请。”
  咿呀一声,门一被推开,随即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身子便欲探进来,而那只正欲踏上红檀门槛的宽大的绣绘着一对蛟龙的靴子,忽又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觉踩上去声音恐过大,便径直迈过了门槛,走进房间。
  而这魁梧的汉子一踏入房间,便随之涌入一浪来自远方大海的苦涩汪洋的气息,冲散了屋内泠泠的墨香与悠悠的雪寂。
  乔飞眼珠一转,只一瞥进房门的威武的汉子,便将目光收回在正沉淀下去的山茶上。
  “易堂主,别来无恙。”
  易放浪内金衣劲装,外披冰蓝色袍褂,袖口处绣了两只桀骜的狂鲨,似要在这中空斜月下,淬着翠色的浩荡深海里击浪而出。他一抖襟上尘霜,抖出两只布满萧瑟伤痕,却十分有力的双手,那手长年与水为半,浸润得有些红肿与冰凉,指甲也透着稍稍的惨白。
  易放浪粗犷,却懂规矩。他一拱手,豪迈地道:
  “见过大少爷。”
  乔玄却并不看向他,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道:
  “易堂主,二弟被杀的那一晚,”他故意顿了顿,然后眼瞳上移,暼了一眼易放浪,才继续道:
  “父亲与三位长老皆未到场,没有及时决断,引起了单二公子与会内众人的死斗,后我打听到,大长老那夜,正在海兽堂做客。”
  乔飞深棕的眼眸,若一枝小箭,射入易放浪的眼里,也狠狠地扎在他的心里。
  易放浪再是个粗人,也能听出来,大少爷是怀疑到他的身上来了。
  ——怀疑他与凶手合谋,调走了领导人物,才好让平常会的群英与绝剑二公子争个你死我活。
  我没有!
  这是易放浪心里第一想法。
  他情绪一激动,当即道:“大少爷!长老那夜是来视察堂子里训练的。”他看乔玄仍不仰起头睬他,急急道:“海兽一向是兵家最难驯养的,您是知道的!堂子里新进了两只海象,他老人家知道了,便星夜前来探访,询问咱家打算如何驯服它们。后震老与我(大长老为[兵器帝]振震)交谈至夜深,方才离去,我是后来才知道飞少爷——”省觉谈到乔飞,怕触大少爷伤心,便缄口不言,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奔放的气息依旧是似海水般咸涩,也似汪洋沸腾般的翻倒。
  易放浪解释后,又觉得他对兵家一向隳肝尝胆,忠心贯日,被乔玄怀疑,且以为乔玄只怀疑他,又十分的丧恼,便兀自直言:
  “大少爷,我视平常会为主,俯仰之间无愧,我对会主赤心不二,感遇忘身,少爷又何必单单怀疑咱家。”
  乔玄寡淡的神情,渐变得恬雅,他温和地笑笑,宽慰易放浪道:
  “易堂主,且放宽心。我并没有诘问的意思,不过顺口一提罢了。易堂主葵藿倾阳,忠肝义胆,我是一向极其信的。今日请堂主深夜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易放浪为人,也如那海洋一样,洒脱不羁,涵容得极,他便不再辩解,自袖中一伸手,奇道:“大少爷有话请讲。”
  乔玄又恢复了他那冷清的天性,道:“据暗探报悉,金朝使臣斡准啸即将秘密进城,待其行至顺县之际,我的意思是,”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易放浪一眼,随后手做刀状向下一切。
  易放浪一惊,道:“公子,暗杀金人,非同小可,待我前去禀告会主,再行决断。”
  “易堂主,这正是会主的决策。”乔玄淡淡地道,“不过是由我传达而已。”
  “怎么,易堂主不相信我,也不相信父亲的话吗?”
  易放浪一听是会主的命令,虽有惑却亦当即拱手道:
  “会主所托,属下谨遵。”
  忠心,便是服从。
  不问缘由。
  这是易放浪的道。
  乔玄细长的眼睫,在幽幽的夜幕里和昏黄烛火一同微微晃了晃,那双深邃的眼眸,也亮了亮。
  “此事分属机密,还望易堂主,勿要告知他人。”
  易放浪朗声道:
  “是,大少爷。”
  这声音,撞破了朦胧的清寂,惆怅的孤绝,梦幻的夜色之间的交融,使这无尽的黑夜仅存些许稀疏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