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狷狂
沧浪拓江海莽原浩浩而至。
李接舆踏沧浪。
振日月云烟而御宇内,执千片水流而震天下。
沈粱梦抬起倦眸,看了看苍天溃溃,万里流流,波涛荡荡,他悠悠地卷起青冷的衣袖。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笑挡百万师。风轩墨,若你还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一剑平生恨,气短英雄胆。一身傲骨豪魄,定要战个痛快吧。
盗雄眉目轻轻舒展,他笑了。
这次不是如一头狐狸一般奸奸诈诈地笑,而是狭路相逢,风流任侠的浪子之谈笑。
他这么一笑起来,黑金色的卷发与刻有“盗”字的抹额奕奕而舞,倒是十分的俊赏风流,可以遥想当初年少时的英姿壮阔,意气风发。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盗雄逆流。
溯游而上。
似轮回中的一箭,直入腹地,刺向正于山海之巅纵歌吟诗的狂雄。
如游龙而过。
腾空破浪扶摇而去。
一道风雷倏忽纵贯江河而过。
李接舆却只掏出酒,噙了一口微醉的风烟。兀自悠悠吟诗道: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容。”
忽闻鬼神泣,一道风雷,自下而上,跃过他的头顶,随后一道清冽的水气直泻而下,倾在李接舆的脸上与发上。
沈粱梦已至。
李接舆衣襟尽湿。
狂雄却不怒。
他大笑。
狂笑。
陈阡陌于氤氲之中,忽闻狂笑,仰望向云海之上一道道风雷纵贯,亦有游龙低沉的嘶吼与呻吟。
李接舆与沈粱梦。
狂雄与盗雄。
迎面交手。
李接舆出手大起大落,大开大合。
他随意地出指,出掌,出拳,出腿,让盗雄摸不着门路。
心之所寄,形骸放浪。
他心中空空空空。
空空如也。
他落掌痴狂。
不重成败。
宠辱无关。
他已醉在这忘川的涟漪上,早已超脱自外。
不做挣扎。
不惧输赢。
越是看淡输赢的人,越能于输赢的桎捁之中脱颖而出。
故而狂雄不败。
他不屑于胜,败亦此。
沈粱梦出掌谨慎细致,从容不迫。
微步凌波,见招拆招。
足底纵日月,掌内吞星坤。
他不能败。
他不允许自己败。
他也不能败。
于此处败狂雄,赴建康,投奔任公子,是他最后一条路了。
他虽在胜败中挣扎,却挣扎得比所有人都用力。
他苦于挣扎,却绝不放弃挣扎。
他用心良苦至此。
先先后后打了数场了,早累了。
倦世间。
沈粱梦一直都是倦着的。
可他决不放弃。
他咬牙,绝不认输。
成功往往眷顾这样的人。
是以盗雄亦不败。
天欲晚。
暮色恰如诗中的阑珊。
两个不败的人。
一个潜渊吟诗,沧浪高歌。
一个翩如惊鸿,矫若游龙。
怒海如沸,风云变幻。
陈阡陌,刘伶俐,萧晓悉看痴了。
盗雄不败。
可他也胜不了。
沈粱梦晃晃微卷的黑发。
他出发。
长发弄影,如波浪一样,席卷向李接舆。
李接舆也摇长发。
金发滔滔亦涌上去。
波浪对波浪。
一个波浪轻与静。
以静制动。
以不变应天下之万变。
一个波浪狂与妄。
飞扬跋扈为谁狂?
狂蔑天下人。
笑贬江湖的黑白是非。
在这长江浪涛旁,沉暮斜阳下,云松雷峰前,无垠的江表上。
两个绝世之人。
依旧取不下狂雄。
盗雄有些躁了。
时间越长,对他越没有好处。
李接舆此际忽平心静气地说道:
“出身也好,前景也罢。阿秋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嫌弃过你。”
“收手吧。”
沈粱梦一听狂雄的话,招式就乱了。
他忽然收发。
忽然收手。
狂雄一见他收手,亦即刻收手。
只见他鬓上几缕霜色的发丝落于额上,沈粱梦颤抖着说:“阿秋她——”旋即又大声道:“可我已杀了朔觞!”
沈粱梦眼神中沧桑,苍凉得令人心痛,他痛苦地道:“我杀了朔觞啊。”
“你会放过我吗?天下的武林正道,不会放过我的。”
李接舆突然不言。
“为了阿秋,在正道百家面前,我会保你周全。”
狂雄眸中缓缓淡出一种与狂完全不符合的感慨,他闭目道:
“但这件事,我不能原谅。我想阿秋也不会原谅的。”
话一出,沈粱梦便于狂雄闭眸之际乍施偷袭!!——
——突兀地
——狠绝地
——迅疾地
——他口中骤然吐出一道气,刺向李接舆的脖颈!
狂雄睁开双眸,毫无惧色,却是横眉看向盗雄。
没有失望,没有慌张,只是蔑着的。
完完全全的傲视。
狂雄避无可避。
他只微微一侧身。
一道气剑射入狂雄锁骨下方,自肩胛穿出。
与此同时,盗雄凝聚全身内力,一掌凌空劈至!
狂雄乍遇偷袭,且中气剑,却是不言一声,也分毫不在意那劈来的一掌,只是始终蔑视着致他于死地的盗雄。
横眉冷对,傲视苍穹。
目上无尘目下空。
血染红了素衣。
李接舆却不顾,他又伸出他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凝眉注视了小许,随后探入怀中。
再来取一把剑。
“狷狂”。
青云一道。
狷狂问世。
狂雄抿唇,扬剑锋铿锵。
——予我盛世狷狂,赠君万世无双。
——予我些微星火,赠君千古辉煌。
——予我点滴夕露,赠君九霄扶摇。
诸天苍穹茫茫,皆俯首颂扬。
江河湖海涌涌,尽屈膝跪拜。
狂君,张扬万世。
君狂,日月无双。
九州倏忽震荡。
——于死绝之际涅槃重生。
长剑涅槃,浴血豁芒。
龙纹奇芒耀于云海,耀于莽原,耀于天下。
剑芒漫天际。
狷狂既出,不破不收。
狂雄——狷狂——逢上了——迅掌——盗雄
战已至末。
谁退,则谁此际必败。
完完全全地,毫无反抗地败。
彻底地败。
剑指掌。
相持。
不分胜负。
天地惶惶。
混沌之中,一片狼藉,一身苍茫,浊浪排空,阴风嘶吼,陈阡陌忽见一袭红衣,奔入了剑与掌之间。
“左盟主!”
剑与掌风云尽消。
左念秋身形旋转,一袭红衣,被散落的剑气与四射的掌气撕裂,沾上惨戚的暮霭,濯上凄冷的沧浪,与那些飘零的碎碎红衣,缓缓倒了下去。
“阿秋!——”
李接舆弃剑。
他连剑也不要了,只是想去去接住她。
沈粱梦也即刻匍动,一伸手——
——忽停
——手一止
——手一抖
——唇一颤
手又缓缓收回来了。
“前路狼烟,沙场无情,还请夫君少饮酒。”
“迎还二帝,收复中原后,等我回来,再与你隐于市村,烹茶煮酒,策马同游可好?”
(忽咯咯笑)“你可一定不要脱风大哥后腿就好了。”
(亦笑)“怎么会,不如等我回来一头将我丢入毒葬池好了。阿秋啊,反正我早该死在你手里了。”
(恨恨地)“这可是你说的,你得死在我手里,不准死在沙场上。你的命,是属于我的。”
(温柔)“那我走后,你会一直等我吗?”
(坚定)“是的。我会。”
(威胁)“我走后,好好保护阿秋,还有,不准打她的主意!”
(笑)“呵呵。好。”
沈粱梦心血一阵绞痛,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他用手背擦拭唇际,又看了一眼昏迷在狂雄怀中的阿秋,一咬牙,身形一闪,已消失在苍茫之中。
沧浪川流,回没入滚滚长江内,江表苍茫,水雾氤氲,渐渐退去。
左念秋衣襟破碎,鲜血沾满了面容,额上的血淌下去,发上的霜与血缠绵于猎猎风中。
李接舆抱着昏迷中的左念秋,攥着她的手,那双软若无骨的、秀丽的玉手,而今交错一道道,小小的血痕。
——有剑痕,有刀痕。
狂雄始终唤着他的名字,早已没有了当初肆意的狂妄与桀骜。
他弃了他的剑,放下了他的狂,无顾他的伤,可她为何依旧不应他?
刘伶俐与陈阡陌怔怔地望着暮色下的草原,风声喑哑,江声滔滔,寂寞的腐草飞逸,草灰飞扬,朔风野大,厮磨耳鬓。
萧晓看着自己毫无气力的左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眉目缱倦,自己亦不过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粟。他迷茫地看着人世间,希望世间暂停于此刻。
盗雄与段理已不见。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现在一定是在梦境之中,总是在冗长的梦里完成生命现实里不愿上演的杀戮与死亡,这样的梦境,是否太过于冰凉与残忍。
沈粱梦骑着马,看着一道道辙痕,心想到,黄土中可否埋藏着几番冬夏?
梦里散场,有人痴,有人笑,有人悲,有人殇,有人悲,有人已不在。
岸边的芦苇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他解下黑色的抹额,紧握于手,又将它抛于曙色的风中,身后蒲公英与它一起随风起舞。
概吾为野草莽,君为沧海浪。
他眼瞳一转,回眸,望向更远的远方。口中似在嗫嚅。
建康,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