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已无法回头

  沈粱梦自长空收住了对陈阡陌的一掌,缓缓地落了下来。
  他在风烟中的身影突然变得那么无力。
  那么寂寞。
  左念秋已自绿盖马车中走了出来,她泛泛地望了望四周。
  断臂昏厥的少年萧晓。
  正与段理厮战的、中刀白衣浴血的萧天浅。
  沈粱梦身前重伤的陈阡陌。
  她却没觅到要看的那个人。
  她急了。
  她不睬盗雄,一双皓月般的明眸只是寻着。
  左念秋终于看到了朔觞。
  尘垢满身,生死未知的朔觞。
  鲜血洒满了周围风中飘拂着的小花。
  那个被无数武林前辈度为少年龙头的年轻人,竟再也没有站起来。
  不会有什么困难能够击倒他。
  除却死亡。
  她咬唇。
  她全身始微微颤抖。
  她紧紧握拳,玉手之上,青筋横现,似要破柔荑而出。
  一双决绝又悲痛的眼神看着沈粱梦。
  沈粱梦心都乱了。
  他心痛。
  他心疼。
  他也心碎。
  在场心乱的,又岂止他一个人?
  倩儿第一眼寻得却是萧天浅。
  ——他还安好。
  ——她心暂放平。
  ——他正浴血苦战,已处处落于下风。
  ——她又紧张、担忧起来。
  倩儿正要前往去帮萧天浅,却不意萧天浅此刻也望向这边。
  两双眼,两颗心。
  所有红尘里的喧嚣都归于惆怅虚妄的沉默。
  只剩远方萧天浅大声叫的一句话。
  “倩儿!危险!别过来!”
  他一走神,又被段理的一刀击中腹部。
  残阳微冷,风声疏狂。
  “夏哥!”
  倩儿已经是义无反顾地奔去了萧夏那边。
  一袭红衣。
  此心昭昭。
  枯枝轻咬着野花。
  大雁携相思而过。
  多年之后,那天那时,那岁那月,一切的诺言与执念又再次搁浅在萧天浅,与倩儿的心海,他与她此刻才是真正地明白:
  这份爱原来早已刻骨,也蚀魂,自始至终,在他们的心中从来未曾变过。
  原来诀别是因为深藏眷恋。
  原来时光已擦肩而过多年。
  沈粱梦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当皱眉的时候,烙印下一条条苍老的皱纹,双手双脚微微颤抖,他一向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而今他的妻子,一双孤愤又凄冷的眼神看着他,咬唇,薄唇淌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痛,心疼,却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一双本来奕奕的眼神,被风沙吹过后,似有泪与无奈,以及深藏着满目的辛酸,突然地黯淡下去,像一只烛,骤然被一阵无常的骤风吹过,忽明忽灭,渐渐衰颓下去。
  他发现,他已经这么老了。
  良久,沈粱梦道——
  “阿秋,你又何必——”
  左念秋唇侧留了一抹血迹,看得沈粱梦心疼不已,她却从未看了盗雄一眼,只直勾勾地望着生死茫茫的朔觞,无力地轻声说道:“你又是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左念秋玉容冷寞,双颊已垂下两道泪珠,“他还是个孩子。他就和我们当初一样,胸怀大志,意气凌云,想为万民做些事,为什么你这个师伯,能够狠心至此痛下杀手,你还对得起风大哥吗——”
  朔觞提到风轩墨之时,盗雄是嫉妒的,是怒躁的,是愤慨的,而今被左念秋提到风轩墨,他却不怒,只苍凉地说道:“阿秋,我——”
  “风轩墨在江湖一代大侠,是鼎鼎的天下第一剑,李接舆恃才放旷,不在意功名,蔑视凡尘,狂放潇洒,超凡脱俗。我空有盗雄之名,却始终是个被江湖上笑谈的盗贼与细作,我怕配不上你,我快老了,你执掌香山红叶盟,一方之主,与奸诈宵小作争,我厌倦了这样所谓的正道的生活了。我不想我到老,都给不了你安稳。我不想我老终之时,史书上对我连寥寥数字都没有,我不想,”沈粱梦的声音渐渐浑浊起来,“我不想到老,都碌碌无为,无权无势。我已经苟且活了半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红尘滚滚,命数难消。
  生死难料,执念不消。
  左念秋知她夫君空有绝世武功,却是性格执拗,半世流离,当年的少年少女,快意恩仇,如今皆是一方之主,一邦之宗,唯他飘拂不定,自己日理盟中事务,却从未静下心来,同当初花间踏马一样,与他好好地相处过,自己忙于正道所谓的正事,留他一人于盗月谷看尽所谓的世事繁华,却是早已失约负了他多年了。
  这辉煌真叫人断肠。
  左念秋心软下来,前程纷扰,又有无限的伤感,长长的眼睫轻轻晃动,此刻欲言竟无词,哽咽道:“不论风大哥如何绝世,我却不在乎,不论狂雄如何超凡脱俗,我只作他好友。对谁动心,不是功名利禄,王权富贵能够决定的,我从来只对你动过心,我只愿此生跟你,天涯路迢迢,我却从来不惧苦半分。纵横天下又如何?权御天下又如何?”
  左念秋泪阑干,知道他除了放不下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窝囊,又道:“事业无须惊天动地,有成就就行。金钱无须取不尽,足够开销便可。人生不须作于旁人看,人世离合,繁华寂寞,但行磊落,前程何须问。你为何,为何偏要如斯执念呢?”
  当年盗雄随军出征,左念秋总是携信而至,折柳送别,情深款款,劝他:
  “金戈铁马,狼烟风沙,还请夫君少饮酒。”
  盗雄脸色苍凉,发带与发丝,衣带与衣襟,随风而舞,眸中繁星点点,对风中顽持却脆弱的左念秋满怀怜惜与感动,他的手渐渐自衣袖伸出去,满是悔意与爱意地唤了声:
  “阿秋。”
  段理本占上风,但倩儿与萧天浅双双合璧影飘逸,渐落下风,而今一见盗雄被左盟主说动,心中电光火石地想到,若是盗雄真被说动,中途调转锋芒,任公子这边岂不是难取胜了——先不论任公子,自己这条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茫茫草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段理越想越不觉魂飞魄散,急忙道:“沈先生——
  沈先生!勿辜负任公子对你的看重啊!沈先生!”
  说话之间,中萧天浅的鸳鸯钺一击,又被倩儿的飞雪剑擦过背部,更是惊惶不已,一招一式皆失了分寸,败局已定。
  沈粱梦一步一挪,离开了重伤的陈阡陌(刘伶俐忙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缓缓行至左念秋身前,手始终悬在半空,想去牵住她冰凉的柔荑,左念秋也不抵抗,自觉最开始过于激动,言语也有失当的地方。
  她突然又想到,以朔儿一贯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哪怕中了决死的招式,生死也未可知,说不定只是昏迷过去!
  左念秋正欲去看朔觞,绝不料面前的沈粱梦,她最信任的人,不经意间竟倏然对她出手!——
  ——沈粱梦迅雷出手
  ——疾速封了她全身的穴道
  左念秋全身发软,仰头便倒下去的时候,盗雄立刻抱住了她。
  将她轻轻地放在微拂的野草上。
  “阿秋。”
  沈粱梦眉目间升起一股枯寂的凉意,眸中仍泛着粼粼涟漪,不过由刚才的爱意换为了决死,赴死的哀意与歉意。
  “我重创了中枢城的人。我已与天下武林白道的人为敌了。”
  “我还杀了朔觞。我已无法回头了。”
  他眼瞳之中满是祭奠的殇意。
  他哀哀欲绝:“我已置身局中,不能回头了。”
  罢了,胜也好,败也罢。留我一人在今生里挣扎,满怀苦痛与喑哑就好了。
  苍天,此生为何如此对我沈粱梦。
  他蹙额,肝肠寸断。
  “抱歉。”
  他最后望了一眼无法动弹的左念秋,便沧浪健步,无悔无畏,步履匆匆,向段理与萧天浅的战团跃去。
  深情难共,黯然失魂,亦噬魂。
  左念秋眉如秋水,极目送飞鸟,心如刀割,已万念俱灰,绝望地躺在地上。她纵身为香山红叶盟的大盟主,但眼角不住地淌出泪珠,梨花落雨,湿了玉肌轻风,湿了覆雪鬓发,湿了蜉蝣野草,也沾湿了岁月涟漪,湿了流年的叹息,醉梦的牵挂。
  他杀了朔儿,也等同于亲手埋葬了过去。
  多少相遇能有始有终。
  我早该想到的。
  我竟希图他回头,他再也无法回头了,我们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头了。
  就在此时,此际,此地,一道狂气,如惊鸿之游龙,有花月凌风之速,九音惊弦之声,三清乱雪之姿,月夜星湖之明,北斗凌霄之势,如一柄剑,自苍茫而来,向盗雄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