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的悲鸣
凌云。
赤霄剑出鞘,百器之君子。
君临天下。
段理忽闻龙吟虎啸之声,与兵戈相斗之声,恍惚间失神,险些自青骢马上跌落,身形一稳,猛一抬眸,飞刀已均为朔觞的赤霄剑所格下。
段理嘴角微微上扬。
对付面前这干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他自然知道,须用些手段,用些智谋方可取胜。
故他绝不会只出一批飞刀。
第一批飞刀出手时,一把飞刀已悄无声息,在段理的投引下旋绕了一大圈,自背面方向直取陈阡陌一众。
一把飞刀,如何取这五人的性命?
飞刀又见飞刀。
只见那把飞刀飞渡的过程中,自尾部脱落一部分,变为两把飞刀,这两把飞刀方向一变,又再次脱落,变为四把飞刀,快,狠,绝,直直地激射向陈阡陌,刘伶俐,萧天浅与断臂的萧晓!
飞刀已不似当初一柄之时长,但不改摧枯拉朽之锋利,且更加快,更加狠绝地钉向四人!
刀尖泛出碧色。
淬毒。
剧毒。
段理又笑了。
他那布满风霜的脸上一笑,那些刀痕就缠绕在一起。
这些年来,他在任公子手下成功除掉过那么多人,被飞刀一击毙命者着实不多,而大多皆是死于刀上的剧毒。
前有盗雄与不时会发冷刀的段理。
后有飞刀。
朔觞进退两难。
他转向了后方。
先为他友解除飞刀之危!
他如长鲸般深深吞了一口气,双手一展,缓缓推出一掌,只见朔觞那招,掌力并不如何锋芒锐利,摧枯拉朽,但发出去后仿佛与山河大地遥相呼应,如同涓涓细流涌入素酒岁月的广袤江南,竟不禁令人想起春去春来,水流花开,抚琴谈笑,飞花逐月,白华一夕,浮生清欢,风雨明灭,天涯海角不复如此。
那掌也的确普通,普通得一招一式均为武学最基础的基石,竟连些微微的出彩也没有。段理斜睨一眼,冷笑一声:
这大公子也不过如此,敢情适才与盗雄对掌,内力尽失,现在竟发出这再普通不过的一掌来相抗我那些飞刀暗器。
朔觞遥遥一掌击向那些飞刀,只见那些飞刀在急速飞行中遇上了那掌力,竟然都慢了下来,旋即悉消融于无形,如茶入水,愁入发,美酒入金樽,月隐于碧云,单于遁去于凉夜的秋色一般,被那所有人认为的平凡不起眼的内力吞噬。
正是从:
刀、刀、刀、刀
掌力
陈阡陌、萧晓、萧天浅、刘伶俐
朔觞
变为了:
掌、掌、掌、
掌、掌、掌、
掌、掌、掌、
掌、刀、掌
掌、掌、掌、
掌、掌、掌、
掌、掌、掌
陈阡陌、萧晓、萧天浅、刘伶俐
朔觞
段理至此方知朔觞之才。
且惊于朔觞掌力之雄厚。
天下一切绝学,不过都是从最基本的功力与身法衍变而来,想当年武林至尊“星啸地蛟”慕无求创天敌三剑:鸿雁一剑,风霜一剑,以及终式人剑合一,也不外乎是在最基本的剑招之上赋予剑与剑法物(鸿雁),后情(风霜),最终以人合剑,得此绝学。
朔觞亦深知此理。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外如是。
唯于平凡之处才可见不平凡。
朔觞虽身为四公子之首,江湖中尊称的少年龙头,但谦和,内在宽容,不矜不伐,不骄不躁,谈笑风生,胸怀大志却泰而恭顺,这正是他历经许多磨难而可笑傲武林的原因,亦是他此际能破前后飞刀的原因!
——但危机并未消除。
——后方还有盗雄。
盗雄已趁朔觞破飞刀阵之时,跃至身前。
盗雄出掌。
他本愿屠尽中枢城的人,而留朔觞一命(这样也算对得起阿秋了),但此刻在场诸人,唯朔觞最为棘手,若依照朔觞继续百般阻扰,只怕途中逢生变故,因此,沈粱梦此刻,已誓取朔觞性命!
朔觞早就料到沈伯会藉机出手。
——只是他未料到他竟如此心急,已打算与我近搏。
朔觞出剑横挡于胸前,来应这一掌。
盗雄狡黠一笑。
他虚晃一掌。
那一掌只是佯攻。
他身法潇洒轻快,如梭似电,全然不似一个不惑之年的人能使出来的,转眼便闪至朔觞背面,击出一掌!
掌力凌厉,掌风簌簌,朔觞背部的衣襟已撕裂开来,发也迎风而狂舞。
朔觞并不转身,从容应变,微微俯身,一剑自腋下斜向上刺出,剑身疾如旋踵,剑锋风驰电掣,刺向盗雄喉部。
沈粱梦为这小子的机敏而讶然,脚不点地,过隙白驹一般,险险避开苍凉的剑锋,却不移走,一腿踢出,朔觞还未收剑,赤霄剑剑身便已遭盗雄一脚,长剑一拍腰部,朔觞当即把持不住,侧身过来,跌坐于草地上。
朔觞闷哼一声,咬牙抬眸,突然只见目光前方,飞沙走石,盗雄一掌劈至!
——伴着烈烈的掌风。
——随着魄狂的掌劲。
——同回江倒海的掌势。
与他那狠绝,毒辣的神情。
——勿怪我不念旧情,是你执迷不悟。如同你的师傅当年一样愚蠢。
——你们始终站不对正确的队伍。
朔觞与盗雄,几乎同时,听到了肋骨碎裂的声音。
朔觞只觉五脏移位,体内翻江倒海,破裂的骨尖乱窜,扎向身体的内部,痛入骨髓,随即痛觉却渐渐消失,那辽阔的莽原,野草苦涩的味道也慢慢失去,耳边徒余阵阵的嗡鸣,眼前淌出一大片血渍。
他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一股温热的,甜的液体突兀涌向喉头。
他仰天喷了一口正奔涌而出的热血。
他想到了二弟单白,三弟千乘,四弟云羽,想到了安七老前辈,想到了文雄,想到了萧谕,想到了念秋姑母。
他想到了很多人。
却唯独忘了去想自己。
血洒在狂风中的蓬草上,狂风中的沙石上,乃至溅于狂风中盗雄飞扬的衣襟上,在薄暮的夕阳下显得凄艳又残忍。
朔觞被盗雄掌力击出。
他最终眼前一黑,倒在灰绿的草地上。
赤霄剑亦被他掷出。
在苍茫浩渺,气魄摄人的江表古原上,剑发出阵阵的悲鸣。
远处川山,接连天际,形成一个穹顶,笼盖四野,肃杀笼罩着草原,残阳从鱼鳞般的云隙中踱出,映彻西天边如血。
莽原之上,辽阔而且寂静,黄沙发出枯燥,略有焦灼的苦味,令人眩晕。
盗雄想,现在一定是梦境之中,总是在冗长的梦里完成生命现实里不愿上演的杀戮与死亡,这样的梦境,是否太过于冰凉与残忍。
他的手也如斯冰凉与残忍。
风轩墨,只怕我,将来九泉之下,已无颜见你了。
“大公子!”陈阡陌焦急地大声叫道。
他盼朔觞予他回应。
朔觞却再也未站起来。
他一向潇洒顽劣的脸上,而今怒不可遏,不顾受伤之躯,即刻捉住了随风的一根蓬蒿,以全身内力驱动,蓬蒿快如闪电,激射向盗雄。
盗雄出掌。
击碎了那根蓬草。
蓬草被击碎后,下方倏忽闪出一根飘拂的蒲公英,不易其道,继续刺向盗雄。
盗雄刚收掌,不料有此一击,双嘴一嘬,呵出一道内力之气,又击碎了那簇葳蕤的蒲公英。
蒲公英纯白的花团立即随风乱舞。
蒲公英的根从乱舞迷眼的花团中飞出。
盗雄不意又有此一袭,忙凌身一转,蒲公英的长根擦腕而过,飞向远方。
盗雄的腕部隐隐青筋现出,随即便淌出了血。
盗雄微怒。
此际陈阡陌已奔逸绝尘而来,对盗雄怒道:“我才是真正的偷袭!”随后一脚踢向盗雄的背部!
盗雄已迈出了第一步。
他已除掉了朔觞。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再也收不回了。
他又忆起了当年与风轩墨,阿秋,狂雄等人的悠然烂漫,一晌清欢,半杯清茶,半道剑谱,半阙水调歌头,一笑便是仗剑伏魔,洒脱,不羁,也磊落。
他竟有些许的悔意。
但回不去了。
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对中枢城的好手们那重伤的一掌,对朔觞这决死的一掌,已经彻彻底底跟武林白道划清了界限。
也罢,我也从未受过你们这群自诩清高之士的待见,就与天下武林白道为敌,又如何?
是非黑白,谁人能判?对错怎断!
他似蛟龙入水,猛地一转身,一臂已挡住了陈阡陌的一脚,另一手已似游龙一样,欺身而上,攻陈阡陌膝眼、粱丘、承山三大穴位,意在制住陈阡陌。
他还未想好要不要杀他。
盗雄正欲出手之际——
——有兵器鸣风之声,破空而至。
盗雄扭头的瞬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陈阡陌另一腿一伸,身形一展,已逃离了盗雄的控制。
——刘伶俐向盗雄扔出一个宣纸制成的风车!
且风车越来越大,已经巨大到如一座小丘。
转动也越来越快。
如若被绞入,必要粉身碎骨。
盗雄眯起眼睛,打量着刘伶俐,似自言自语道:“闻江北刘家,善阴阳之术,其言果不虚。”
他又狡黠地观察着这向他攻来的转动的风车,道:“不过幻象,以人的恐惧为基石。纵能欺人一时,也终有把戏被拆穿的一日。”
盗雄避也不避,却是风驰云走,踏风入了风车之中,刘伶俐只见风车之中,倏然一道道风雷之气纵横,贯穿而过,转瞬之间,偌大的风车便已为盗雄粉碎。
刘伶俐瞪大了眼睛。
瞳中有震惊之意,更深的是畏怖之色。
盗雄却并不继续攻向刘伶俐,破风车的阴阳幻术后,却是反身而上,凌空一跃,拍出数掌,攻向陈阡陌。
先消灭最碍手的敌人。
他很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他先除去了朔觞。
现在他已下了杀心,除去陈阡陌。
他出招。
他给这招起名为“群狼之掌”。
孤狼已足够可怖,更可况是群狼的撕咬?
陈阡陌只见掌影如山而至,左奔右逸,却始终逃不出盗雄的掌法,弹指之间,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已中了盗雄长空发来的掌数次。
陈阡陌的脸颊,双手,衣襟上,被盗雄“群狼之掌”的掌法击打后,已尽是血污,再也无力反抗,自半空跌落在干冷的草地上,咬牙惨痛地哼了一声。
盗雄适时凝聚内力,意图逼下最后一掌,驱陈阡陌入死地。
杀。反正我亦无回头路了。
盗雄使出“群狼之掌”的掌法后,杀得正酣,已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心境,眼眶渗红,杀气与杀意正欲透眼眦而出,现在在场的,朔觞生死未知,萧晓断臂重伤,萧天浅缠战段理,刘伶俐唯一会的一招又被盗雄破去,孤掌难鸣,再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下他了。
陈阡陌遭盗雄数掌的攻袭后,似有群狼撕咬,啖其肉而食之,灼热感席卷全身而不消。凌乱的发丝上,沾着血污与野草泥垢,血渍满面,早已不复初来的气宇轩昂,唯有一双眼悲愤,面对盗雄长空劈下的一掌,眸子里迫着慷慨赴死的决绝。
“住手!”
刘伶俐发出嘶哑的叫声。
陈阡陌闭眸。
盗雄听了这一声“住手”,竟真的止住了出掌,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掌劲,自空中寂寞的落下,双手微微颤动,声音也微微颤动:
“阿秋,你来了。”
适才喊住手的,不只刘伶俐一人。
一位红衣女子御白马,载着一位青丝之上冰雪始终不消的女子,来到了这苍茫的平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