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对锋

  莽原。
  野草苍芒。
  “咩——”
  远处似有群羊。
  解离了束缚,面向无垠的自由,一只羊朝天奋悦地鸣叫一声,打破了低沉压抑的气氛,随后有的羊友好应和,亦有羊不甘示弱,纷纷效仿,一时之间,群羊的鸣叫划破野莽之气,响彻云霄。
  天空碧蓝如洗。
  秋风拂过朔觞的衣襟,淡褐的发丝,还有他有力,宽厚的手掌。带来秋凉的寒露,在他的掌心,掌背间缠绵,流连于一道道掌纹间。
  他双目看向面前一人一马,那汉子着黑衣劲装,腰配镖囊,面上为刀所残忍地刻下道道伤痕,隐隐透着贲张的血色与数十载的沧桑。
  “十载春秋”段理。
  任公子座下七大高手之首。
  劲敌。
  这是朔觞心中第一想到的。
  但他却不惧,不畏。
  真正令他微怯,微惧,微虑的,令他不得不畏的,是段理身后的一人一车。
  朔觞一向冠盖京华,领袖群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龙骧虎视,有指点天下英豪之气概,而今他和他的几位朋友,于这莽原会上了车里正以手扶轼(车上的横木)的人,心中竟涌现出了平生都不曾有过的悸动,而这份惊畏的悸动,竟然一时半刻横亘于朔觞心中,无法消去。
  那车里年长的人,微微一晃黑金色的卷发,瞧上了朔觞。
  四目相对。
  朔觞眼睫不禁一眨,而手在衣袖里也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
  那人却笑了。
  微微扬眉,似要飞入鬓上。
  眉上鬓下,一个“盗”字赫然在那。
  陈阡陌细致,察到了朔觞双手轻微的晃动,对面前那车里的人,当下心中也了然几分,轻轻对朔觞道:
  “大公子,对面可否就是盗雄了?”
  朔觞立于陈阡陌,刘伶俐,萧晓,萧天浅身前,微微点头,心忖道:沈伯与段理一道,想是已彻底站入了任公子的阵营,今日相会怕是不会为我们留活路。而今以沈伯之功力,我等之中无一人可攫其锋芒,但我若先怯了场,便一定会败,更毋谈什么绝境逢生,大家都信任我,此处尊我为首,我必须要冷静下来,如果能配合默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既是负了大家,亦是负了萧兄与已置身建康局中的几位兄弟。
  有水也溪无水也奚。
  有木也乔无木也桥。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生笑傲,见招拆招。
  朔觞想罢,面对天地辽阔,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顶天立地,高睨意昂,站在中枢城众人之前,向对面的两人作揖,从容笑道:
  “阁下想必便是段兄了,十载春秋之名,江湖上早有听闻,今日偶会,果真名不虚传。”
  段理立刻堆起了笑,一道道刀痕密密地挤在脸上,满面烟尘色,两鬓苍苍,拱手道:“大公子见笑了,谁能有您朔兄这般英豪的气魄,朔兄才是真乃人中龙凤,必定前途无量。”
  朔觞笑道:“哪里哪里。”眺向马车内的人,从容不迫,尊敬地道:“沈伯,侄儿朔觞,见过沈伯。想当年沈伯幽居盗月谷,一别经年,沈伯身体可好?”
  盗雄望朔觞泰然自若,倒是有些微微讶然,他微笑道:“我身体好的很,承蒙绝剑门大公子关心。”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朔觞一伙人,装出关切的神情,问道:“这是要去哪里啊?”
  朔觞道:“赴建康。”
  盗雄笑了,他终于等到这句话,等到这座城从朔觞口中说出了。
  “正巧,我亦往建康。”
  以任公子之意,劝杀行动,先问过朔觞之意,若不合则杀之。
  风万里,他朝我名气落于你之下,处处受你所掣肘,今日看你的弟子,是否有你当年傲骨,抑或你当年之剑气身法。
  朔觞忽道:“好马。”
  盗雄一怔,道:“此马若遂千里志,追风犹可到天涯。我正欲御此马,前往建康寻一个人,一番事业。”
  朔觞又道:“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以沈伯今时今日之名望,武功,若有大志,怎会无处伸展?何不襄助武林正道一把,匡扶这衰微家国,如当年沈伯与师傅众位师叔伯一般,赤胆英豪,快意恩仇,抛生死于度外,相与同袍共守河山老,为江湖史浪间传为一代佳话,今日英雄仍未迟暮,何不百战?何必单寻一人才可成事?”
  盗雄脸色骤变,瞳中猛地刺出一股嫉意,怒意,孤意与哀意,紧皱眉头,鼻翼翕张,嘴唇微微抽动,
  “闭嘴!你懂什么!我老了。我已经老了。我出身卑微,做过多年的大盗,盗贼你知道吧?被官府的鹰犬,江湖正道追捕了那么多年,你有尝过朝不保夕的滋味吗?我改了,我后来真的改了,我为国做事,一腔铁血,应你师傅之邀,去了北方流离之地对付金寇,饮过山穷水尽的绝望,嗅过飞沙走石的苦涩,吃过寸步难行的苦,行军之艰难,我都捱下来了,扛下来了,”
  盗雄眼中一股哀意,哭笑不得地道:“所以我又偷偷摸摸地,不为人知,在岳帅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密探与细作。东风染尽半卷沙场色,岳帅奇谋险兵运帷幄,扬眉淡看漫天烽火,留一世精忠报国的美名;风轩墨(风大侠字轩墨)谈笑群英,纵马高歌,剑锋长烁,也留武林江湖一世美名。可是,朔儿,”盗雄眼中透出沧桑半生的无奈,衰败的艳阳盛世残火在他眼中闪烁,“一将功成万骨枯,有谁会为黄沙中的万骨,马革里的无名将士立碑颂扬吗?有谁会为我这样不为人知的细作,密探铭史颂扬吗?”
  盗雄一席话血泪俱下,道出了他这半生的峥嵘沧桑,直说得陈阡陌,刘伶俐,萧晓与萧天浅怔住,他们迄今才知盗雄竟是一个如此悲情的人物。朔觞知道他这沈伯最有大志,却也是被俗世伤害得最深,最不得志的一个,坎坷半生,从盗贼到细作,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可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慰沈伯,沈伯说的对,有谁会去为默默无名的,卑微之人立碑作传呢?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这报,何时会到?
  经过六感无味,历尽百炼千锤。
  朔觞忽然觉得天意弄人,师傅如斯厌恶俗世功名,愿做浮云浪子,于重霄之上提剑笑歌,败无可悲,胜无可喜,却是逢迎赞扬不断,虚名与头衔接踵而来,而沈伯心心念念着得到世人的认同与敬佩,也确实做出了一番贡献,却因默默无名而为湮没,最终事与愿违。
  只听盗雄又道:“一代大侠。一代大侠便让于风轩墨做,又何妨?可一代元帅,一代大侠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呢?一个直捣黄龙府,却是风波亭上山河葬,一个仗剑不谓侠,却是削职流放风雨落幕,”他讽刺自己道,“世事蹉跎,我是否应该庆幸当时并未如何出名,才免得一命呢?呵。”
  他渐渐平复下来,脸上适才因激动而暴出的青筋也缓缓褪去,忽省起任公子交给他的事来,指着车前的马说“贤侄,此马能嘶青云,能振绿发,可腾昆仑,亦可历西极,乃是一匹傲马,而今受建康城内任公子所驯服后赠予我,任公子贵为显赫皇族,却从无权贵架子,温文如玉,一世无双,素来爱慕名士豪雄,他这样的人,才是中原武林真真正正的英雄,庙堂之上最有潜力的翘楚。”
  朔觞伸手道:“沈伯有话不妨直说。”
  盗雄也是绿林豪杰,并不如何懂官场上的掩瑕藏疾,虚与委蛇,当下便直言道:“而今朝局动荡,龙殿之上,群臣或明哲保身,畏首畏尾,或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各是一副心怀鬼胎,混水摸鱼的嘴脸,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还要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朔觞道,“何苦去报一个江河日下的国呢?江山如画,能者居之,更何况,”他眼神中的苍凉之意愈浓,“我们要保的这个国,这位君上,有时受奸佞的耳边话,还会冷不防给你一刀。”
  盗雄不愧为一代盗雄,一席话虽肺腑之言,却也世故老练,老谋深算,说的陈阡陌一行人顿生报国无门的悲怆,感情防线早已为这不世盗雄所攻破,朔觞也缄默不语。
  “你说的不对。”
  众人一惊。连盗雄也微微一震,抬倦眸看向朔觞身后那个人。
  那个年轻人没有朔觞领袖挥毫的魄力,没有陈阡陌气宇轩昂的气度,更没有萧天浅多情痴心的俊俏,也没有盗雄的绝世武功,他只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赤子。
  说话的是萧晓。
  “我没有什么文采,不会说话,我只知道你说的是错的。我们的国迄今还安然存在,是因有无数有风骨的名士与豪雄为正义而战,朝有名士据理力争,不怕强权来势汹汹;野有侠士除暴安良,去恶扶善,的确,朝廷养了很多的鹰犬走狗,但我也听过“萧瑟名捕”百里就,“花间名捕”燕双归这些朝廷的捕快,为受欺压的人伸冤,早已得罪了无数的权贵。江陵巡抚宁望在北方战乱,流民奔逃之际,开仓放粮,赈济百姓,躬身去探望受灾百姓,并多次与京中名士联合上疏君上,圣上亦数次纳谏,他们难道不知道世间已变为了一道臭沟渠吗?只不过他们端行四方,甘愿化为一滴清水,去冲淡那莽莽臭渠,关河自古苍凉,以身殉之,亦不足惜,从古至今,这些人便是天地间的风骨,指引华夏未央。我愿信,一滴水看似微不足道,但水滴多了,会变为一条小溪,小溪多了,会汇聚成汤汤川流,终有一日,百川归海,奔流滚滚,千军万马,怒海如沸,浊浪排空,当龙扬起长剑铿锵的狷狂之时,当江海掀起万丈狂澜的滔滔之时,那道臭沟渠,何必须去理会?当今只是一贯作威作福的人太多,掩盖了我们的眼睛,但是,怎么?只因看不到,便不去希冀,不去希望,不去相信,不去追求吗?”
  “至少我相信。”
  萧晓又添了一句。
  朔觞笑了。
  “我也相信,我相信师傅当时,纵岳帅,韩帅(韩世忠大将军),赵相(赵鼎)朝堂连连失利,困顿之中,他仍愿收养我们兄弟四个,创立绝剑门,是因为他也相信,黑夜中那微弱的光。”
  “我相信。无限风光在险峰,不去追,怎能不知道能不能改变呢?与旷世盗雄一战又如何?”陈阡陌哈哈大笑。
  “我也相信!”刘伶俐大叫道。
  萧天浅那浅淡的脸上也微露了春风般的笑意,“我们还有城主,我相信城主,相信晓兄,相信大家,所以我也相信。”
  盗雄看向面前这几个海阔天空的年轻人,竟恍惚忆起了当年与风轩墨,阿秋,狂雄等人轻剑快马,灞桥折柳的少年惬意时光,不禁涌起一阵的热血澎湃,心中竟激起了不小的波动。想起任公子对他的器重以及这大半生受的苦,他忙忙收敛心神,沉淀内力。
  公子,我已替你劝过了。年轻人血气方刚,不听劝,宜及早除去,
  劝止,则杀起。
  盗雄眼中又杀意毕露。
  对错是非,唯有胜者的铁蹄下才可明了。
  今朝必震慑四方,这风声,索性便为汝等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