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

  “沈先生,在下听说您被称盗雄之前,曾是一名江湖上的大盗。”
  青年一身锦衣华服,温文尔雅,语态温和却又有添一些挑逗玩味之意。
  沈粱梦眯瞪着眼睛,眼神锋利,带有腾腾的杀气,看向(钉向)这负剑青年。
  青年长发飘飘,幽幽地叹了一声。
  “不过,我可真得为沈前辈鸣不平呢。当初您与一代大侠风万里,鲜衣怒马,江湖年少,纵横天下,敢佩玉带宝剑青骢马,相与追随岳帅金戈铁马,报效家国,风大侠于战场挫敌,名扬三军,极讨岳帅的欢心。可那些潜入敌营刺探消息,便于岳帅制定攻防布局,一举溃散金兵的事,不都是须仰仗沈先生的绝世轻功么?”
  这白衣青年双瞳有神,孩童样纯粹,骨碌碌一转,不经意般地撇了一眼沈粱梦。
  他不愧列为一世盗雄,经此一语依旧方寸不乱,轻裘缓带,自西窗略入造访厅堂的微风温柔地抚过他微卷的黑丝,隐隐露出眉上额间缎带之上的“盗”字,行笔回锋犀利,尖锐,一如他的为人。
  但他眼神中倏忽闪过的一道芒,仍教这锦衣少年捕在眼里。
  那是一丝不甘。
  少年风光,都为那一次次不为人知的卧底,刺探所磨尽轻狂。
  有何可甘心?
  那是一丝愤懑。
  纵有凌云壮志,任有侠骨丹心,我有上天入地之能,经天纬地之才,却为何遂为埋没的愤懑。
  那也是一丝痛苦。
  不为人赏识,郁郁不得志的苦痛。
  这缕痛与怒,看似小,然经烛火一点,便可燎原,焌燃九州。
  更何况是盗雄的怒?
  少年知道这已过不惑之年的绝世盗雄,虽名列“纵横七雄”之一,但实是七雄中最有大志却也最不得志,最不受尊重的一个。
  ——早年的偷盗经历,以及性格的执拗孤僻,都足以抹黑一个人一生。
  有些事,哪怕你做出了改变,在别人眼里足以在你脊梁上烙印一生。
  所以盗雄眸中闪过的那道芒,还是询问,亦是请求——
  ——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锦衣少年薄唇微扬。
  正入他意。
  所以这少年又道:
  “可又有几人念过,惦过,记过,谢过沈先生您呢?”
  “先生做过密探,获取金谍,也做过斥候,前锋开路,为国为民,一腔热血,可谓鞠躬尽瘁,可这些又换来了些什么呢?细作的身份,行为本就是极隐秘之事,自然不会为人提起,纵求青史下黑白分明,可史官笔下也永远不会记这样默默无闻的人,后世也不会有人记得,有位英雄,默默地为大宋王朝,也曾做过一些险死还生的事。”
  “不是吗?”
  青年的神态,极其惋惜,极其遗憾,持剑转身,负手眺窗外的江河湖海。
  红尘里有书生翩翩风流,藏身野路里拾遗。
  城郭下惊闻马蹄疾,依稀在飘飘渺渺。
  酒肆有痴人醉倒,风追潇潇水,潋滟波也迷离。
  有旧友小酌一席,醉于烟花山水的回忆。
  有诗人漂泊在江南的客栈,题诗长短句。
  渡口处有游子盼船,有旧人重逢,江枫红霜下正说完那几个未落尾的故事,亦有离人数尽千帆都不见,留佳人湿透的衣衫。
  少年忽呛出泪。
  他沉浮权力,于官场起落数载,究竟已有多久未曾静静地望过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尘寰中的悲欢离合了呢?
  风起。
  沏开满目尘垢。
  他就这样站在前尘风口,任狂风撕咬着飘飘长发,逸逸白衣。
  他也是个红尘里的痴人啊。
  旁边持枪的手下压低声音,唤了声:
  “公子?”
  少年缓缓闭眸,吸一口气,顾首笑道:
  “沈先生武功盖世,风华绝代,素有大志,怎奈何未遇伯乐,我与先生一见如故,深爱先生大才。”他躬身作揖——
  “晚辈不才,请先生助我。丈夫处世应将功名拓,岂抛年少任蹉跎?及至大事成,来事期,定不薄待先生。”
  沈粱梦听了这少年一席话,目光中的犀利渐渐消融,重新正视这敬贤礼士,神清骨秀的惨绿少年,心中突然多了一味感动。
  这不只是一种尊重。
  更是一种看重。
  自古至今,有多少文臣猛将,就是甘为这种看重,信任而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视死如归,赤胆忠心。
  沈粱梦亦深深作揖。
  “公子。”
  任首之迄今终于展颜。
  他二次回眸望向窗外。
  蓝天白云,像一只只白色的蜘蛛,迅速编织着巨大的网,这世间的人与事,本就无处可逃,无隙可容,无处可匿,尽在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