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刀剑 下
万家灯火熄。
满城孤寂。
除了夜夜歌舞，水谢亭台，灯珠薄纱，美人依旧，极尽繁华的辰星舞楼于飘然月影下的喧哗，便是兵家平常会这里篝火烛夜，焮天铄地，恍如白昼一般。
刀一样狂霸的乔无刀干咳几声，逢着这剑般冰冷的单白，脸上似微露了些平生都不曾出现过的惧色，还有偌大的亢奋，良久，向身后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宽厚朴大，粗糙黝黑，关节肿大分明，十指敦实，十分有力。这手一伸，即刻便有两人一刀出现，一人托刀柄，一人托刀锋，抬至乔无刀面前。
乔无刀仿如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位旧友知交，一位并肩的战友一般，瞬然神采扬奕，他一手便攥紧了刀，手背上的筋脉梗亘有力。
“既然如此，老夫的这口老刀，便来请教下二公子所负的绝剑。”
单白冷冷地道:
“好。”
话即完，于此际，单白突兀地扬起了一只衣袖！
步步凌锋，似有振袖剑出鞘！
一股寒气向乔无刀卷席而去！
乔无刀心中电光火石般转念——怎么他乍然出剑偷袭？还是使用袖中暗剑？！！心中这样想着，手底可不慢，刀一扬一阻，阻下了——
无剑。
无剑？
仅仅是一道寒气。
适才单白发出的不过是一道寒气。
乔无刀接下单白的寒气后，正逢单白拔纵容剑，剑作万梅栖云之声，又有千军万马之魄，锋芒直指乔无刀，倏然向他引出一道吟寒的剑气。
乔无刀横刀立马，如一棵苍松，坚韧地迎接乱云薄暮里的冷风严霜。
隔着刀柄，剑气之寒扑面而来，乔无刀恍闻风惊翠竹，一明目，只见宽大光亮的刀身上添上了一层凄翳的雪。
单白迄今已主动出击两次。
一次寒气。
一次剑气。
虽然皆为乔无刀的宝刀阻下，但明显已占了主动的优势。
乔无刀狂放的斗志，已经为这两次被动的防守燎燃，他猛地一抖刀上雪，还未出刀，只见单白又已持剑，足尖一点，已跃至高处，长空下一剑刺来，乔无刀大刀一挺，宽大的刀身便抵住了尖锐的剑锋。
正是:
怒刀逢上了霜剑。
皓月遇上了寒星。
单白这一剑，冷，寒，迅，但遇上乔无刀的刀，便刺不下去了。
乔无刀的刀，有千钧之力，可拔山，可苏海，可敌万夫，但逢上单白这柄长剑，便也无法挥动了。
刀剑相持。
不分上下。
僵局已定。
解局之法，就是退。
可是谁退？
谁会退？
谁能退？
单白一退，优势尽消，再想从这兵家第一口宝刀下突破，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乔飞的仇。
乔无刀一退，他今日在平常会的手下面前也算是颜面尽扫，遇上这剑一样的青年，失了两次先机不谈，第三招交手也败退，今后如何服众？
刀与剑的恩怨，
兵器君子与兵器龙头之间的结，
究竟如何解？
不必想了。
因为已经解了。
刀和剑同时退。
单白和乔无刀似心有默契一样，已于同一刻退出了僵持。
乔无刀一退步，却不住手，怒吼一声，又挥刀挺进，抹向单白的手腕。
乔无刀占了主攻，单白却不防御，长剑一挑一刺，却是刺向乔无刀的喉咙。
乔无刀这刀砍下来，单白此生再也无法握剑。
可乔无刀的喉咙也会被刺穿。
两败俱伤之法。
乔无刀为这年轻人的胆识一惊，持刀一横，挡住了单白刺来的剑。
刀与剑再次一交，乔无刀却突觉握刀的手一冷，只见单白的剑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清碧色的剑身开始变得空灵，苍白，一如持剑之人苍白的脸庞。
剑周围的空气开始凝结。
有霜冰。
有飞雪。
有气。
水气蒸腾。
寒气，冷气。
北风凉，雨雪雱。
霜喈瀌瀌，盈月渐消。
林子中寒。
似寒星坠。
院落里肃。
剑之肃杀。
胧月浊。
平常会的英豪们，也都是在烈日中走过，严寒中捱过，刀山里趟过，剑海里滚过的好汉，但面对这突如其来地，由剑气织造，刺骨的寒冷，也皆变色，肌骨冰冻，甚有人瑟瑟发抖。
远处观战的乔剑冠正把臂观看这一刀魔一剑客的对决，感到料峭之寒，脸上再也从容不了了，他面有忧虑地道：“单二公子使出绝学了。”
寒剑网已铸成。
乔无刀已置身于剑网中。
这是平常会。
是乔无刀的地盘。
但，单二公子，已将平常会的庭院，用剑，用雪，用霜，用情，作为了自己的主场！
群英已望不到副堂主的身影。
唯有潇潇剑气，凌凌剑意，烈烈剑风，席卷簌簌的落叶。
寒剑网。
虽一柄剑。
然可穿天地，纵云霄。
然可荡魔邪，诛宵小。
然可燎九州，惊四海。
这是由剑气凝成的剑。
剑意。
剑法。
虽无形，无声。
然大音无声，大象无形。
却杀气毕露。
肃杀。
这是一个将剑意升华成杀气的男子。
这是一个赋杀气于冰冷剑意的青年。
剑之杀意。
杀而不杀，有纵容之气度。
故而强。
剑之决意。
暗礁险滩，龙潭虎穴。
心之所向，无惧无畏。
剑之寒意。
百鸟冻咽，雪封长天。
最怕无情人，无情剑。
剑之笑意。
挑玉杯，醉兰陵。
且行且放，眉目轻盈。
生死间不失方寸。
单白已绝剑。
绝剑于平常会。
剑绝于兵家。
乔剑冠毕竟比其他人机敏些，看出是单白占了上风，生怕这冷峻的单二公子情绪一激，一失手伤了副堂主，局面接下来只怕更难挽回，且亦忧乔无刀的安全，不禁失声叫道：
“堂主小心！”
忽闻剑网中有笑。
大笑。
狂笑。
豪笑。
肆意地笑！
快活地笑！
豪气干云！
一闻此笑，群雄顿时暖了许多。
也振奋了许多。
乔剑冠至此方知，他们的副堂主未落下风，且已准备使出最上乘的武功来对付单二公子了。
剑网中。
乔无刀逆风。
也逆锋。
逆月。
逆敌。
逆这少年。
一如逆这年少。
他老了。
可他一向不服老。
他不惑之年，依旧威风，凛然，风云焕发。
心胸藏昆仑，肺腑立泰阿。
虽逆风。
可独立风中，他便是疾风下的劲草。
虽逆锋。
可刀于股掌，他便是世间怒沸浪涛。
逆月。
他偏偏要搏云击月！
逆敌。
狭路相逢，唯有勇者之魄可胜。
此刻会上了凛冽的绝剑，正是检验是否好刀的时刻！
他这柄刀，淬炼整整数十年了。
是以乔无刀笑。
他浓密的发朝天树立，髭须喷张，握刀之手一紧，眼中闪烁着孩童般兴奋的光芒，整个人却虎背狼腰，丝毫不曾放松。
但仍笑。
横刀向天笑。
苍茫天地下，乔无刀如贯山岳，气宇轩昂，威风堂堂，不动不倒。
乔无刀终于出刀。
——破戒刀法。
破除一切戒律，藐视一切规则的刀法。
他脾气一向火爆。
但他一向懂得忍耐。
他压得了情欲。
他抑得了权欲。
他忍得了钱欲。
也忍得了**。
忍至极。
忍之极。
而今他体内饥渴，狂放的欲望之兽，正是他最强的杀招！
正是他最巅峰的刀法！
管什么重重顾虑，怕什么戒律清规！
破戒方可重生！
刀风是时大振。
乔无刀刀似刀。
狂刀金虹，星月尽笑。
笑天笑地笑我宝刀不老。
乔无刀手似刀。
斩尽五湖之浮华，破尽四海之哗宠。
乔无刀目似刀。
可辨妖孽之分毫，能断邪念之春秋。
乔无刀眉似刀。
辟苍茫之混沌，开往生之绝学。
乔无刀心似刀。
沥肝胆之碧血，书肝胆之情操。
千军万马，不为折腰。
月华霜冷。
弯月也如刀。
飞星似在抖动。
寒星亦如刀。
刀刀刀刀刀，剑剑剑剑剑。
纵剑会上了横刀！
谁纵横？
刀剑。
剑刀。
刀意斩剑意，剑锋刺刀锋。
刀气断剑气，剑芒破刀芒。
刀笑剑，剑笑刀。
刀怒。
剑也怒。
刀狂。
剑也狂。
刀笑。
剑亦笑。
刀剑交锋。
溅血！
飞血！
剑身血。
血中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到得后来，且不言谁是单白，不说谁是乔无刀，只见一刀一剑，刀光剑影，刀意剑气，刀法剑芒，趟过昆仑之谷，越过华山之巅，行过云海泱泱，翔过蜀中浩浩，横亘于那刀剑春秋之上。
乔剑冠望着这一刀一剑，心中竟生出一股无由的感动来，感动于江山的四时如画，感动于一草一木的顽强，感动于浮云天星的逍遥，感动于江南，塞北，洛阳，长安，建安，与临安的一处处传奇，甚至感动于游子痴人的一句句嘶骂与呢喃。
好一个绝剑二公子！
好一柄寒剑纵容！
好一个兵家副堂主！
好一把狂刀风骨！
群英悉看痴了。
此际，一瓣四叶飞花，穿林经堂而过，巧妙地射入了剑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