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局

  单白沿那幽长阴冷的隧道行走时,心中还在思量:这【剑魔乱舞凤眠空】陆河图究竟是何许人?自己也算饱览诸多武林宗师,名家,大师,一流高手,可怎么对此人毫无印象?
  在即将直会杭州武林第一黑帮兵家决策中心平常会诸多当家豪雄时,单白还蛮有闲情逸致地想这些问题。
  ——对敌,越是大敌,越要放平心态,从容面对。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对高手。不然若太过紧张,一旦怯了场,就算武功不弱,气势上也早已给人打压下去。
  ——生死间,拈花一笑。
  ——泰山崩于前而声色不变不惊。
  单白知道,即将要面对的,还不算是生死间,却比生死来得更可怖、可怕、沉重!
  幽深的隧道前方发出微弱的光芒,单白暗自提防,但神情不变,他知晓——
  ——马上就要进入平常会的“会客厅”了。
  ——这是一间只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才能来到的厅房。
  他并不尊贵,不过是一介江湖白衣,一位书生剑客。与他相伴的,唯有那些相交相知侠骨柔肠的兄弟、好友,以及如雪白衣,和那山间清风明月相与枕藉乎舟中,共为东方旭日东升而战。
  ——为正义而战,为光芒而战。
  他能来到“会客厅”,纯属是因为结识了顽皮无邪的大男孩、平常会二公子乔飞。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瞬息万变,遇到某些人,说某些话,便会将生活轨道扭转往另一个方向。
  单白若没逢着这乔飞,今宵定是悄然探入兵家,遇见的必然是无数的机关与无尽的艰难险阻;可今日他相交了乔飞,竟为他前行提供了众多的方便,避免了与兵家众人兵戈相向,省去许多麻烦。
  ——可这世上的事,有的看似有利,实则无利;看似优势,实则劣势。
  那么,这件事呢?是好是坏?是转机还是危机?
  单白慵倦的眼神中,刻着寂寞刀锋冷,俏俊侠骨风。他不知晓走下去,前方的路究竟是对是错,但是他只知道两件事:
  他交乔飞,是为心,是为情,是为相交相知,而不是为利益所驱,他无悔。
  不管未来是什么样的风景,遇山开山,遇石劈石,遇水搭桥,见招拆招,我歌我泣,如此而已。
  于是,多病、体弱、瘦削、面容疲惫、沧桑、无情又多情、白衣如雪的二公子进入了“会客厅”。
  灯光一下子亮了许多。
  会客厅很普通,跟一般镖局、精武堂厅房大体相似。两侧各摆一排光亮楠木靠椅,中央置一张镶龙雕凤的巨木椅。
  真的很普通。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但单白只扫了一眼便看到它的与众不同/夺目光辉。
  那是一个让这平凡到有点平庸的“会客厅”熠熠生辉大气磅礴的东西。
  ——中央椅上方的横幅。
  横幅上有人用水墨毛笔以奇险变幻绝妙之风、欹正相生相克之格、清新飘逸俊彩之骨、苍劲有力雄鹰之姿“篆刻”了几个字:
  才惊四座
  艳冠八方
  气昂宇内
  雄吞九州
  武羡四海
  情绝天下
  打从单白过此门一入“会客厅”时,全部的吸引力便被这几个字形剑拔弩张、字量遒劲有力、字姿绝世风华的墨黑古字攫去,内心也被深深地震撼。
  此字以刀为锋,以剑为韧,刀气破肝胆而喷涌却不绝于心胸,剑气透纸背后长达十丈而不割毁薄质而存,笔走龙蛇之字独立风中却形俏个性分明,斜阳故老、碧血方高、春秋曲直、不为折腰的情怀,尽描摹于笔墨砚方之间。可见写字之人心胸气度是多么的豪迈宽广,又是多么的狂傲不羁桀骜不驯!
  于滔滔人海波浪千军之前怒发冲冠,乘虹直上凌云九天潇潇云外,从此烽烟孤灯下只残一副壮士肝胆,昆仑之后再无浮华,苍茫之外再无奸佞,激浊扬清,只留逝水之上淬炼三生的壮士之名、壮士之义、壮士之豪情,与那一身峥嵘!
  山岳不倒。
  真是一杆铁笔!
  真是一手好字!
  真是一把好刀!
  真是一柄好剑!
  真是好风骨!
  真是好功力!
  当代读书人、侠客皆宜如此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矣!
  单白仅仅观此字,心中便呻吟了半声:真英雄,当如此而傲啸江湖也!
  看到这妙手神功之字,单白心服心叹之时,回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大哥——“君临天下”朔觞
  在绝剑门大哥朔觞的房中,也裱有一幅与之汗青壮志相投的好诗——
  群龙之首
  朔觞
  男儿当自强,白骢御心中。
  胸襟容四海,气宇纳九州。
  豪魄不言他人说,眉峰凌云走青松。
  大哥平素负手从容行天下,最好结交四海豪雄。若与写字之人相遇,又会生出怎样的豪情与热血呢?
  单白不是朔觞,他冷傲,孤独,倔强,以冷漠装饰自己的深情,他虽不好言谈,为人孤傲,孑然一身,但心中也是任侠快意,绝不与奸佞宵小为伍。他就似那寒冬腊月料峭春寒中的傲骨,如同那苦寒砥砺中傲雪凌霜的梅,有他自己的万里轻香,有他自己的坚持,有他自己的梦,有他自己的守护,也有他自己的孤独。
  他虽为人处世冷淡,但亦是性情中人,青春年少,故而为这遒劲方刚的字激发出了满腔的情怀,足足怔了半晌。但当单白恢复了以往的沉着冷静之际,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乔飞口中所谓的管家老刘。
  他正寻思是继续独自上楼直面诸位平常会当家还是先行退出去的时候,耳朵一动,忽而听到了自隧道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单白双眉一蹙,谨慎地听了片刻,发现这种鸣叫十分有规律,看来是道上的人独特的联系方式。
  他还未度量明白发生了什么,外面便涌现出了喧哗声,且声音越来越吵闹,细细揣摩分辨还有“噼噼啪啪”的火把声,些微的轻泣声,谩骂声,以及轻盈但整齐的脚步声。
  单白心中暗暗一惊:难不成行踪已经被平常会诸位高手发觉?抑或是行入的过程不着意触发了什么机关?
  还有一种可能:乔飞乃是那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之人。
  但是单白从不会/一点也不会/绝对不会相信是这一点。
  他信任乔飞。
  但这趟,他必须出去。
  他不能让他的新知乔飞独面诸多高手。
  只因为他是——我单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单白一旋身,便手按剑柄,向幽深暗黑的隧道外迅疾掠了出去。
  他仍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深深的夜幕中,可见单白那一向苍白而今惨白的脸颊。
  至门前际,单白右手按剑,左手一推——
  但见――
  ——火光飞扬。
  ——众多虎背狼腰的高手持着火把怒目注视着刚刚跃出来的他。
  ——火光照得格外通红,像西方血红的天际一般,也给树上、碑上、房梁上洒满了炽红的血。
  单白还没跃出来。
  因为他不能那么快地跃出去。
  不能的原因是——
  ——在他推开门之时,五杆枪迎面刺到!
  枪出!
  正是“兵家五煞枪”李月、李黑、李风、李高、李夜。
  他们早已伺机埋伏,准备给予单白一击必杀。
  单白不退。
  一退便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一退便不知道乔飞怎么样了!
  一退便在向对手显示自己的胆怯!
  此时不进,何时攻?
  此时正是反击的最佳时机!
  人出!
  单白直迎上那五杆枪。
  与他一道作战的,还有他的剑。
  纵横荡魔邪,一剑斩群妖。
  “纵容”剑出鞘。
  剑出!
  剑迎上了枪。
  剑光对上了枪花。
  只一招一划,单白便斩下五只枪头。
  将主帅斩落马下。
  ——对单白而言,枪头便是主攻,破枪头即可,不必斩杀人性命。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贵的。
  饱经病痛折磨的单白更知道珍惜自己和他人的生命。
  单白不是孔圣人,他只是一个落寞、孤独、高傲的人。故在他心里,他好友还是要比一般人重要。
  他更加珍惜他的兄弟、师友们。
  看到他珍惜的人受痛苦要比让单白经受病痛折磨更为痛苦、苦痛。
  乔飞的尸体,就躺在他面前不远处。
  也躺在手持火把的众多高手前。
  他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不会再有什么痛苦。
  但单白依旧很痛苦。
  ——他觉得他五脏六腑七窍八位全都扭在一起快要绞碎。
  乔飞是个有梦的大男孩。
  而今他已没有了梦。
  乔飞是个爱笑的大男孩。
  而今他已没有了笑。
  他的脸色,比单白还苍白。
  他的唇也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单白在兵家五煞枪拿着缺了枪头的枪棍惊异时望天。
  天模模糊糊的。
  是起雾了,还是眼眶模糊了?
  连空气,都如同浊酒入喉般刺鼻刺激胸腔气管,难以下咽。
  兵家五煞枪退入了人群。
  他依旧看天。
  连月色,都蹉跎落拓了,好像一下子老去了那么多。
  在单白模糊朦胧的眼中,星河垂野万顷天下阔,长空一轮皓月在纵情狂饮,狂书,狂歌,狂消磨,然后慢慢地坠下去了。
  就那样缓缓地、快快地、急急地落下去了。
  他垂下头。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身体却在不住地颤动。
  他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纵横磐布交错着无数的血丝,一根根,一条条都在咆哮怒吼,似要冲破眼眶,涌现出去。
  但他依旧外表很冷静。
  他刚要张口:“谁杀了他——”
  人群中便又响起了喧哗声。
  “这个杀人犯!”
  “把他千刀万剐,为二公子报仇!”
  “嘿!这混蛋!”
  “宰了他!”
  “废什么话!直接动手!”
  喧哗声、火把声,掩盖了单白的语音。
  单白仍是望着那刚才死去的乔飞。
  他不慌,不乱。
  他的心情难以平静。
  他知道,他入局了。
  一个早已设好的局。
  以乔飞为牺牲品。
  他也知道:要为他报仇。
  一定要为他报仇。
  要报仇,唯有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