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横竖 二

  自古便是斗智甚于斗力。
  更何况高手相争,武学上的底子本就差距不大,交手对决,可分胜负/诀上下/辨优劣的,其实往往就是那些细枝末节。
  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自古至今千载有余,纵观青史,英雄豪杰不外如是。
  官渡之战,曹操寡兵败袁绍七十万良将劲弩,用的正是心智对决。而随后的孙刘联军在江东赤壁之战大破孟德相连兵舰,也不过是以智谋取胜曹操百万雄狮。
  今宵。
  大地沉谧。
  神州沉醉。
  两个高手。
  互相揣测彼此的心机。
  任公子以智计趁秦十五迷醉之际出剑,将秦十五自房檐上打落。而任公子伫立于知州府衙最高处,为此情此景所撼动,一时失神,又为伺机而动的秦十五所乘,故而风流剑客的纵横剑在此时的天下枭雄任首之眼中是那么快、那么狠、那么决绝。
  ――一如他自己的那一剑。
  ――鸿雁一剑。
  花飞。
  茶暖。
  剑辣。
  沉戟。
  此招的确名为“辣剑”。
  沉戟剑光一闪,看似掷芒于任公子额前使其一亮,实乃是攻之下盘。锋可挫其骨,利则削其筋,绝定断其神。
  任公子一张憧憬于未来、雕刻着美好希冀的颊上虽然磐布了对九五至尊龙位的渴望与些许细微的迷茫,但手底下可不慢,右手一起,纯钧剑一挥,遂挡下了这记“辣剑”。
  任首之未料到的是,沉戟与纯钧两剑一抵,他竟感觉沉戟剑上一股沉重又辛辣的内力袭来,好似教人活生生吞下一枝大辣椒!
  不!
  是多枝!
  持续吞、
  不间断。
  触目惊心的红。
  鲜血淋漓的辣。
  劲爆热火的焦。
  这一剑,够辣!
  辣绝了!
  这是任公子此时硬接下这一剑时内心的感受。
  他的心里肺里气管里口腔里脾里胃里顿时似乎要炸裂开来!!
  他高挺的鼻梁此际简直不能用“一酸”来形容。
  而是以“百酸”、“千辣”、“万劲”、“亿呛”为之也不为过!
  辣辣辣辣辣辣,酸酸酸酸酸酸。
  要摆脱这些酸爽呛鼻以至苦痛难耐的感觉。
  要解离这种辣入心扉以及九曲回肠的折磨。
  要割舍这种麻辣够辣火辣劲辣爆辣的辣痛。
  ――唯有弃招。
  ――唯有退。
  可是,这一退,便会退出了最高檐,最高顶,最高峰,最足以睥睨杭州黔首、蔑视天下九州英豪的站位。
  他行吗?
  他能退吗?
  他爱权力爱到疯狂。
  他恋钱势恋到不舍。
  他求至尊求到难断。
  他已深陷斗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早已和权势水乳交融,不知自拔,斗的风头正盛。
  火光正扬。
  桅帆正起。
  可现在。
  命重要还是权重要?
  情重要还是命重要?
  正义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这曾经是横亘在无数人心头的难以分辨区分的抉择。
  也是天下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选择,不过是或大或小而论。
  没人能窥探任公子的内心。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怎么抉择?
  他兀自退了。
  他果断弃招。
  是说他终于/果然退了?还是应该说他怎么/竟然弃招?!
  不管怎么说,此际刻下,任公子退开避开了秦十五这一“辣剑”。
  但他也跌坠下去。
  他禁不住想:难道政治斗争亦如同此对决一般会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么?
  他想归他想。
  不过――
  ――此际
  ――秦十五并没有打算只出一招,只攻一击。
  他并不打算就此时放过任公子。
  说到底,“辣剑”再辣,也是一招佯攻。
  于“风流剑客纵横剑”秦十五来说。
  藉着任公子这一倒,秦十五继续凌空一刺――
  刺向在他下方正缓缓跌过的任公子!
  任公子骤然望见他的面前,乍开了一朵怆然之花。
  冷静如任公子者,见此哀伤怆凉的剑势,也失声叫道:
  “怆然一剑!”
  然后他便湮没于纵横捭阖的剑光之中。
  这一剑很消耗内力。
  伤得不只是他秦十五的内力,还有他的心。
  因为这一剑招,本就是他思念唐梦姑娘深切,而顿悟出来的绝学。
  唐姑娘啊唐姑娘,唐小姐啊唐小姐,思君如清辉,感时如皎月。夜夜声泪下,空余泣袩霠。
  那起舞的梦一般的女子――
  你是否知道我对你的情?
  你有无知晓我对你的意?
  这一剑心怆了沉戟的锋芒。
  这一刺刺的不仅是任公子,还有秦十五那风流多情潇洒落寞的心。
  怆然的心。
  憔悴的心。
  沧桑的心。
  心的悲怆。
  心的落魄。
  心的孤寂。
  心还未凉,却饱经落木萧瑟。
  心还仍存,却眼见落红流水。
  浮生种种不过如此啊。
  可我仍然是勘不破,看不透!
  我仍然是为情所缚,被情所羁,为世俗所牵绊!
  可那又如何?
  我心虽怆,可我心犹烫,犹软。
  这就是我“风流剑客纵横剑”秦十五的选择,这就是我“纵横剑客风流剑”秦十五的执念!
  我若看破,便不风流。
  我若勘透,便不快活。
  我若心清,便不纵横。
  哪怕横是死,竖也是死,我也要横得风风流流,竖得快快活活,死得潇潇洒洒!
  多情似我。
  风流如我。
  快活结我。
  潇洒伴我。
  怆然随我。
  虽伤虽怆,剑出无悔。
  这一剑一出――
  一代枭雄任公子,便被这万丈剑芒连同千里凝月洒下的清辉共同埋没。
  屋檐上的秦十五也抑制不住内力反噬,摇摇晃晃,内劲已遭这“怆然一剑”反挫,喉头一甜,倏忽喷洒了一口血,映在这皎洁的月光下。
  明月当头,这是罪恶的血,还是侠义的血?是心怆的血,还是苍凉的血?是交手的血气,还是爱情的结痂?
  秦十五屈膝而暂蹲,将沉戟剑搁置于寒凉麻木的青砖黛瓦上,抚胸喘息。嘴角残余的血流下来,滑过他的颔,滴上他的素衣白领。
  他这一招“怆然一剑”,虽对对手伤害力极大,但会导致自身内力反挫,使经脉俱震,严重点甚至可能使得经脉震裂。
  上次他使用“怆然一剑”还是对付欲图对唐梦姑娘行不轨的采花大盗秋夜十。而那日月无光天昏地暗的一战,秦十五虽以“怆然一剑”击败了他,使得秦十五名震大江南北,但也让他经脉受损,幸得“纵横七雄”之药雄方袖景仗以援手,不然,他也定命绝当场。
  以他的实力,大是可以与任公子拼斗上百招后分出胜负,断断不需要他如此自创自身的。
  可秦十五素来知晓这“仗剑青眼枭雄在,杀人神魔不留痕”任首之机敏过人,若拉锯战下去,只怕早晚为他窥出破绽,一击即中,击败自己。
  于是他兵行险招,使出“怆然一剑”。
  更重要的因素,是对爱情的沉迷。
  恋爱的热血,让他义无反顾,让他甘于受伤,勇于冒险,敢于拼搏。
  他不能败。
  他不可败。
  而现今,他也不必败了。
  因为任公子已为“怆然一剑”那怆然的剑光与剑花所绞碎。
  他轻轻地吁了口重重的气,好像要把那生命不能承受之质轻柔地呼出来。
  他的花还没有自那茫茫星空飘下来。
  是飘走了,还是飘累了?
  他看他的手。
  清秀,白皙,嫩气的手,因为握过剑柄而虎口处留有深深的红印。
  在他看手时,他霎时发现/觉察到――
  ――危机并未解除。
  因为有人也长吁一口气。
  还长笑。
  笑得邪魅。
  笑得张狂。
  笑得轻蔑。
  星河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