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快活 二
云不止。
黑云又将今宵白华皓月暗自藏匿。
黑暗再次袭击了一切。
月色藏锋芒。
云羽起身,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高先生,决斗前我还有几句话待说。”
高寒在夜幕笼罩下用一双微泛碧绿兽色的眼光望向他,活像一只静候猎物挣扎然后随时打算把它撕碎的残忍凶狠的魔。
那双寒目突突地打量着云羽,以及他身边模糊的雾气。
“四公子请讲。”
“敝门三哥千乘,亦是好枪之人,久仰高先生枪法威名。尝为先生属一首词,托嘱我如若入城得见先生,便赠予先生。”
高寒抚枪之手又来缕了缕他那短得可怜少得寒碜的黑髯。静静地、缓缓地,像一只匍匐于地面、沉睡于远古、静谧宁和的兽。
“哦?”
云羽朗声吟道:
“一剑江山万里,凭扶摇云霄,怎堪赤须螯掠?汴京倒,临安伏,建康城外,飘柳尽云海,楼橹望千帆,浮蘋江上锦毛鼠。
犹记高宠首颅,修悬幄帐,莫使英雄泣袩襟。再兴残躯,卧小商河,盾甲三千孤鹏秋,沥泉尚备,自是直捣黄龙,岂是南柯一顾。谅周侗起于泉壤,空余风波亭,天地饮涕。”
饶是云羽向来淡定自如,读罢此词,身子也因激动与悲怆而微微颤抖。
云雾缭绕,不知雾中的四公子,有没有落泪呢?
水气氤氲,寒气迫人,雾那头的神枪魔君高寒,此际又是如何的心境呢?
这首词直截了当地道明当前南宋所处的困险之境,追忆历年来视死如归为国牺牲的英雄豪杰,更甚有对高寒的劝说。
劝他弃暗投明。
高寒眼白多于眼珠。在夜幕与水霜交织的世界里,他的眼白此时布满纵横磐错的血丝,脸色分外发青,发红,也分外地妖艳与残忍。
妖红。
惨绿。
在薄雾里愈发诡异。
他的声音干硬、苦涩又狠毒:“好诗,好词。枪已在手,小心了!”
他长枪一振,面前的水雾尽散,云羽就清晰立于虚无的空中,毫无借力。
他那么平静。
可他明明适才很激动。
他知道,大敌当前,稳定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纵然他心里被引纠起千万道家国之痛!
这时高寒才知道,云羽的轻功提纵术,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力!
空气足以承载绝剑门“山琴花落”云羽的重量!
枪已在手,箭已上弦,剑已出鞘。
他暴喝一声,一伸长枪,枪风所至,宇内披靡,连这无尽的黑夜也登时黯然失色,霎然神伤,无法夺去神枪之万代风华与神枪之绝世星辉!
他喝一声是要云羽注意,他虽狠,他虽辣,他虽毒,他虽凶,他虽煞,他虽恶,他虽是黑道的神枪血腥魔头星君,但他依旧不偷袭!
他就是他。
这就是他的风格!
长枪急挑云羽。
那一霎,云羽的想法是:
好似死神找上了自己。
一如魔煞挑上了自己。
不若鬼王揪住了自己。
果然好枪!
好一杆正义的魔枪!
好一杆銮金虎头枪!
好一杆龙虎霸王枪!
云羽不退反进。
迎上枪风!
迎上枪尖!
迎上枪花!
他像一支飘柔高洁的羽毛,在长枪赫赫的风云时代,发出比锃亮的枪尖还炫目的光来!
高洁之光。
鸿鹤之辉。
雪梅之香。
玉冰之璀。
紫芝之清。
在枪尖决绝狠辣地扎入云羽心房之时,在千钧一发急于星火命悬一线岌岌可危的时刻,云羽拿捏准时机,轻微一闪,遂闪至枪尖东侧。
此乃云羽轻功绝学之一:风挥卷云之身法。
云羽闪至枪尖东侧,开始反击!
他拔剑。
一把淬碧寒的剑。
高寒眼中碧光一闪。
云羽已拔出了莫邪。
妻子之情深,糟糠之意切,荆室之凄楚。情深可覆海,意切可断金,凄楚可添伤。
更何况是夫妻分别之苦!
干将与莫邪这对恩爱的夫妻,饱含的还是生离死别之痛!
云羽便是用这委婉的举案深情去斗一斗这璀璨刺寒威武的銮金虎头枪,用这令人心痛的万古情伤去战一战这凶狠毒辣不可逼视的龙虎霸王枪!
侠骨柔肠。
柔情似水。
剑薄。
剑细。
枪锋锐。
枪身粗。
以柔克刚。
以少胜多。
以薄剑败长枪。
云羽潇洒一剑,当空斩下枪尖。
自枪棍与枪尖相连的边缘处。
以剑为刀使。
柔弱地斩下。
连云羽也觉得,斩得太轻易、太柔弱了些。
但他心神一敛,抓准时机,毫不犹豫,一剑遂向高寒刺去!
向着枪尖刚被斩断、只握了一段长长枪身的高寒刺去!
莫邪剑淬着碧寒,随着一个女子应有的轻和,温柔着温柔,善良着善良,迅疾地刺向高寒。
温柔中的寒气,带着无限的神伤。
映着无常的月光。
高寒于迫在眉睫之际,微微一笑。
这一笑――
不是淡淡地、
不是轻轻地、
不是柔柔地、
而是鬼鬼地!
而是邪邪地!
而是狂狂地!
云羽乍见,心神一凛,突悟:
难怪那一剑斩得如斯之易!
――未免轻易过了。
难怪那一剑斩得如斯之柔!
――未免柔弱过了。
只能是因为对手想让你斩得那么轻易!
云羽骤然回首,枪身连结枪尖之缘处,有一截细丝线,正连着脱离的枪尖。
千里姻缘一线牵。
枪尖与枪身的融合,注定是一个传奇,无法割舍,无法分离。
不管是枪头还是枪身,都不能舍弃,而正因为拥有它们二者,枪戟才能被称为兵器之王!
这截枪头,不仅没有自枪身剥离,反而在线的牵引下扭转过来向云羽刺去!
千里姻缘一线牵,牵留下的,是枪头,和云羽的命!
云羽霎时的感受是:
袭来的,
不只有那虎虎生风的枪头!
与此同时――
――煞气扑面
――杀气袭背
――凶气攻腹
――狠气破腿
――毒气锁颈
――辣气封喉
――狂气笼身
――霸气罩体
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尽是气!
避不了!
躲不了!
藏不了!
匿不了!
逃不了!
跃不了!
这纵横黑夜锁清秋的孤寒枪神,这叱咤风云定乾坤的血魔星君,于此时、于此刻、于此际、于此空、于此星、于此月下,已誓挫云羽!
云羽也不打算退。
或者认输。
可以退,因为退有时候就是为了更好的进。
但决不能认输。
一个人如果连求胜的意志都没有了,那么,还不用别人打他,他其实已经倒了。
相反,如果一个人斗志热血不死,那么不论跌倒多少次,也能站起来。
哪怕他被毁灭、
他的灵魂也会站起来。
云羽突然平平地卧下去。
因为他本就立于悬空之中。
云羽这一卧,不是已经跌倒,而是为了更好地站起来。
他知道拔剑是必须的。
面对这样的强敌!
与这绝世魔君高卓枪神决斗,拔剑已是必须。
――拔干将。
干将莫邪。
他用内力护体,硬受下方狠气一击,闷哼一声,但仍是卧下去了。
哪怕是大敌魔君当前,纵使身于强敌环伺之境,他依旧卧得那么悠闲,卧得那么潇洒,卧得那么快活、与高洁。
他是卧下去。
但他并没有倒下去。
因为他的剑已经递上去。
他剑如他人。
干将。
一把赤焰之剑。
煞气可怖的剑。
却蕴涵着无穷的刚气,孕育着无尽的绝气。
也许,它不只为了拯救云羽。
更为了身处险境的莫邪。
云羽的师父风万里曾告诫过他:“这两把剑非一般凡品,我所言凡品,乃是无情无知无觉的武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一把展煞气逼人之气,一把现温和柔善之气,因为其中皆有剑灵〖干将、莫邪〗潜于此二剑。你需得好好待它们如家人,方才能将剑之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云羽深铭这些话。
他也的确待他们如家人。
所以此刻,干将之煞气,义无反顾地碰上龙虎霸王枪的杀气,乃是为了拯救他的两个家人!
这点最重要。
因为一个人,他的四肢是否健全,头脑是否灵活,并不是很要紧的事,关键在于他有没有情。
以及他的情是怎样的。
只为自己着想的情,和无私奉献的情,是不一样的。
情感与思想是构成一个人的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没有情的人,连同野兽都不如。
因为连野兽尚且知道跪乳之恩,反哺之义,更何况人呢?
可回想过来,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无情冷血呢?
难道不是一次次的打击与伤害吗?
干将的刚气、决气与绝气与枪头所引的煞气,杀气,毒气,凶气,狂气,霸气相抗衡,两方的气一向碰撞,顿时发出“膨膨”之声,高寒喉口一甜,一口血已溢上口腔,立刻持枪退了两三步。
云羽也如遭重击,但他紧咬牙关,一挥莫邪拨开枪头,一双白靴又适时扣在枪头上,藉力翻身一起,轻轻一踏又立于空中。
枪头在一线牵之引力下又回归了枪身。
高寒持枪,“哇”地吐了一口血。
云羽脸色不变,只是略显苍白,嘴角隐隐溢出血来。
高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一只回归巢穴的野兽一般伸出舌头舐舐溢出的血,随即露出沾满血的牙齿,桀桀地笑了笑,道:
“双绝神剑果然名不虚传。”
云羽面中也露尊敬之色,他拱手道:“高先生神枪之法,在下算是领教了,不过――”
他微笑道:“适才高兄先行出手,而今我来讨教几招。”
他呐喊一声:“呔!”旋即身形倏忽灵动,变幻莫测,一闪之际,已闪至高寒面前。
高寒提枪,正待一御,突然发现周围竟出现了千万个云羽!
这也无怪无异,如果您平常晃晃手指,就能发现指影如风,再大到摇摇手掌,也能看到掌影如山,仿佛千万个手掌,但是――
――要做到整个人动至一瞬之间有千万个,那要求的行动速度就太快了。
高寒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云羽,这千万个晃动的云羽根本没有区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
――有的云羽很潇洒
――有的云羽很悠闲
――有的云羽很从容
――有的云羽很自在
――有的云羽很快活
他一时之间,已尽落下风,受制于人。
要想杀出一条血路/活路/生路,唯有阻断对手的路。
高寒虽后击,但力求“后击薄发”,重新先发制人。
他一鼓作气,向着前方刺出一枪!
哪管前方是不是真的云羽!
他只要阻断云羽的路,就能把这以轻功见长的四公子拦下来!
说不定还能一枪刺中真的云羽!
前方顿时开了一朵枪花。
殊不知,正合了云羽四公子的愿!
长枪向前一抖刺出,若要再收,便需要费点时间。
这点时间,纵任流火一瞬,也足够四公子欺身而上制住这狂霸的绝世枪神魔君了!
可是,这世上的事,分分合合,欢喜忧愁,胜胜负负,五味杂陈,本就难分清,也未必分得清。
未来永远是个未知数,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