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活 一
枪寒。
三更虫鸣醉夜里,枪尖凝了一滴露珠。
露珠之映射,显晶莹中一方月华,皆尽浓缩于水气之中。
凉透了。
寒尽了。
冷薄了。
但他心却热。
一腔热血。
不过这腔热血却不是用于保家卫国,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而是用于杀人的激昂与快感。
杀贤良。
斩精忠。
刺谏侠。
且――
――护奸佞。
――保妖邪。
――守魔君。
他本身就是个神枪魔君。
他本身就是个神枪绝妖。
在高寒这柄高寒的龙虎霸王枪下,谁也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精忠亡灵贤良冤魂的赤血。
这柄枪斫下的头颅不计其数,喷洒下的血也盈千累万。其中包括以忠侠名震大江南北的南宋抗金名将顾如影,凭借清廉之名冠盖满京华的太傅李幻,虔州知州赵寞,以及无数的忠臣谏客,抗金名将,江湖侠士。
他却越杀越起劲,愈斩愈虎虎生风。
他为人狠辣卓绝。虽是武林黑道,但自恃武艺超群,故对决之际从不使用暗器、迷烟之类叫人防不胜防的阴险兵具。可哪怕这样,也没有人能挡得下他的神枪绝世风华,夺去他的神枪璨丽星辉。
从来没有过。
人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遇上了这神枪狂魔,撞上这绝世星君,江湖人倒宁可与暗箭为敌,也不敢与高寒的这杆明枪相争。
从来没有人传过高寒的枪刺得有多狠,使得有多辣,用得有多毒,出得有多绝,亮得有多快。
因为见过的人(不论交没交手),都死了。
正因如此,任公子有许多明面上不好去做的恶事,暗地里不好对付的劲敌高手,都交托给高寒去做。
他信任高寒的武功,枪法。
因为他的枪,他的枪法,他的一身武功修为,皆传自于高宠!
高宠将军乃是当年岳飞元帅帐下第一神将,人称“南宋抗金时期第一枪”。其枪法来自五代十国“第一名枪”高思继。玉虚宫前牛头山下高宠曾一枪败金兀术,被称为岳家军第一神枪实在名不虚传,只可惜战入金营,妄图烧粮而冒进,遭金贼铁滑车之突袭,高将军连挑十一铁滑车后,座下之马筋疲力竭而亡,将之翻落于马下,被正自丘陵上驶下来的铁滑车辗得稀扁。后人吊悼云:
“为国捐躯赴战场,丹心可并日月光。
华车未破身先丧,可惜将军马不良。”
而今的高寒,年纪轻轻却兼有内外家修为,功力只怕犹胜于当年的高宠将军。但是现在的他永远也无法超越彼时的抗金第一神枪高宠。
因为高寒缺乏的不是绝世枪法,而是高宠精忠报国抗金之豪心,为国为民任侠之大义。
这注定了他永远不会有他的父亲的一世英名。
今夜高寒与任公子联手暗袭杭州副知州刘空烟。任公子突入内围击杀,高寒外围为辅,留意动静。
行动开始前,高寒体内的血便洋溢着惊险、刺激的快感,开始纵情高歌,享受接下来的“杀人宴会”。连高寒自己都察觉到全身各处的血管已经微贲。――似要炸裂!
哪怕仅担任外围防线工作,却足以让这神枪星君疯狂。
他心里在呐喊、在咆哮:“街上赶快来个行人吧,让我沾沾血腥吧!一味站岗放哨太索然乏味了!”
快活的暴力。
暴力的快活。
为快活而引起的暴力。
暴力带来无上的快活。
就算他情绪如开闸洪水千里江堤滔滔不绝延绵三山五岳直捣千里黄龙般一发不可收拾,但这素来不影响他的敏锐。此际,他也察觉出了些不寻常――
――任公子行事风格雷厉风行,云净天空,绝不拖泥带水。可是今夜怎么似乎/好像/仿佛莫名地慢了些许?
他正待去看看,但此时此刻,街上就来了个人。
是个青年。
他心忖道:正事要紧!遂打算放过那青年,先跃过府墙,去看看对面如何了。
可是,他突然/倏忽/霎时发现,那青年竟然是向着他行来的!!
那青年正向着江湖中人人畏惧的血魔天王,武林中嗜杀成性的神枪绝世星君高寒走过来!
高寒眼神一敛,瞧向那青年。
那青年一袭白衣,神情悠悠然,自自在在,他微笑的时候眼角、额头、脸颊上竟不生一道皱纹波痕。他的衣服虽多处褶皱,还有点脏,但是他整个人带给别人的感觉却是不沾一尘,不落俗套,清雅纯真。
任公子笑时也足像一个孩子般单纯,但却添了些城府与邪魅,教人难以揣测度量。
但这个青年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自在就是自在,优雅就是优雅,丝毫看不出有其他情绪的杂糅,笑得很纯粹、很清淡、很高洁。
气质的无尘。
无尘的气质。
面对这满脸狠绝毒辣的神枪星君,这青年竟毫不变色,依旧是高洁、悠然的样子。
单单这份胆识,高寒心中就暗自为他叫了份好。
然而更令高寒惊异的,是这青年的“行走方式”/“行走借力”。
这年轻人自然是用脚走,不过令高寒讶然的,是他踏的东西。
他并不是踩在地板上(这一点高寒经过了多次观察才确认),而是踏于这夜幕下缓缓荧荧生起的水雾上、前行而来。
此子轻功好生了得!
那青年停了下来,面对高寒,平和地笑道:“果然好枪。”
高寒脸色发青,但他也道:“好轻功!”
随即眯起了眼,问道:“你,不会是专门来看我这杆枪的吧?”
他活像一只洪荒宇宙里的兽,身上绽出异样的血腥,放出炽热的杀气,喷薄出强烈的煞气。
青年身处杀气环绕中,但仍悠闲自在,笑道:“我是觉得这杆枪,像极了一位故人的枪。”
高寒眼中神光大盛,杀气腾腾,但仍耐心问了下去:“此枪乃名龙虎霸王枪,取自龙虎风云剑之威与西楚霸王鬼神枪戟之狂怒,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位故人?他也怀有此枪么?”
青年悠悠闲闲地道:“足下所言此枪之威风非虚,可惜今日拥枪之人却未必有旧人龙虎风云剑剑主剑神孙剑先生之鲜衣怒马任侠快意,亦乏缺霸王狂傲英豪之气,诀别皓月之怀,铭记佳人之凄楚。”
高寒脸色愈发青绿,恼怒填膺,青年笑笑,又道:“适才所云故人,是高宠高将军,岳飞元帅生前的部下。只不过他使唤的名为銮金虎头枪,阁下又何必兀自易改呢?”
高寒一听,心中惊怒,杀气犹盛,煞气犹烈,但他咧嘴摆了个笑,道:“朋友,高宠将军乃是家父。莫非你认识先考不成?”
青年缓缓道:“非也,敝派师尊相与岳帅位列周先生同门。高将军又为岳家军第一猛将,家师少时与之结为故交。曾为我们这些小辈讲解关于高宠将军的生平。故此枪虽精奇怪妙,但我仍可辨识一二。”
高寒当下已明白了几分,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勉强回应,道:“朋友是绝剑门的哪位公子?”
那青年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只突然身形一动(高寒枪尖一振),便径自卧倒在云雾湿气之中(高寒收枪)。
以水为床,以雾为被。
水似眉山峰峦聚,雾成云蒸龙虎风。
青年就卧在这乱山岗中,悠游快活,自得其乐。
就在那青年匐卧的过程中,高寒望见了悬背在他后面的两把剑,心中一凛,道:“原来是四公子,您可是主上任公子的贵客。因何三更半夜来到这杭州城副知州的府衙前呢?”
云羽笑得云淡风轻:“初入杭州,繁华景致绚烂夺目。夜间无数歌舞酒坊依旧灯火通明,行人匆匆,一时起兴,便也出来走走。”
语罢,又添了一句:
“不知高先生今夜何故持枪立于此?”
又起风,高寒的几缕胡髯飘了飘,不怒而威,遮住的下方嘴唇似乎是抽动了一下。
“四公子乃是任府下帖尊请的贵客,除却轻功,我也久闻四公子双绝剑法冠绝天下,今日一时技痒,讨教几招,还望四公子切勿怪罪。”
他来回摩挲这碗口大的神枪,像在亲吻日日夜夜的哭鬼嚎狼,在与天涯海角的芳草落红谈一场凄美的恋爱。
任公子聪明绝顶,武艺高强,不到一时半刻便会解决,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牵制住四公子,他若进去只怕事无善了,一旦我与其交手,任公子行事完毕后听闻打斗之声自会留心,则可避免与云羽的直接会面。
高寒桀桀地干笑一声,振了振手中的长枪,枪尖发出破空之声。多少年前此銮金虎头枪斩杀金贼砍杀得天昏地暗,霆轰电掣,云雾黑遮,万峰齐鸣。谁曾想多少年后此龙虎霸王枪的枪头对的竟赫然是忠良之后。
命运弄人,一向如此吧。
唯有忠心铁骨铮铮不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