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纵横 一

  西风夜渡寒山雨。
  家国依稀残梦里。
  不过此时此刻,是家国或者精忠,是依稀还是清彻,是残梦美梦还是关山梦,都无关紧要――
  ――因为这屋内刚微笑过的青年公子已下杀招!
  不是对刘空烟。
  亦不是朝一晌白华。
  而是对付秦十五!?
  可是一个人高啄檐牙随风矗,一个人知府衙内厅室立,两人无论水平还是竖直都相隔好大一段距离。
  他怎么发现的秦十五?
  他又如何杀秦十五?
  白衣如何杀白衣?
  华贵如何宰割朴素?
  这种路程,一般人做不到,但这个青年绝对/一定/百分百可以。
  因为别人于这么长的射程内不能攻击情有可原,但“仗剑青眼枭雄在,杀人神魔不留痕”任首之做不到,那就不正常了。
  就凭他是任公子。
  就凭他中原武林一代枭雄的地位。
  他就是任首之。
  任公子长剑一回一拨,桌上仍亮着的残烛遂被挑起攻向“风流剑客纵横剑”秦十五!
  蜡上一丝微弱闪动的火苗,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可怖,活像一点魍魉鬼火。
  火光扬。
  而现在这鬼火正飞向秦十五,还边走边淌下一滴滴晶莹的泪!
  此时黑云压天,月无光。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那火在飞窜来的过程竟越来越旺,愈来愈炽,且愈发地邪!
  凡这世上的事,都是要讲理的,若无理法,万物则无序,自然会紊乱,生活常景一切在理法的调控与解释下才说得过,行得通。不然便会被人们归为“怪力奇异”。不可能的好兆头会被大家称为“奇迹”,始料未及的祸灾会被叫做“邪门”,与常人在形貌或身心上有差别的便被大家戏谑嘲笑为“异类”。总之只要与大众所认知的不一样,不随波逐流,大多都会被攻击与批判。激扬的江山下出现异乱会遭世人平叛,更加对好的风气的树立有利;然而世风日下的时代格局里有了“异端”虽然也会罹受侮辱,但却未必不是忠臣谏言,只是被腐败风俗所不认同,是以自古以来多少忠贞之士英雄豪杰枉遭残害,多少清廉重臣甘愿隐于山林田园!
  现在不讲理的事就有一件。
  这火因溯于蜡源而生,光则趁火而起,均之二象,有蜡未必有火,有火必定以烛为材料背景。――可是这烛将残未残,芯将亡未亡,火本应将灭绝,是断断没有重燃之理的!
  就好像一个人败后东山再起一定要预先部署力量做好准备;一个人要重新站起来一定不能缺乏一颗重燃意志的心。
  现在不一样。
  因为这火是任首之撩起的。
  所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
  自剑将将灭的残烛拨出去到秦十五身边时,这火已经具备了城台烽火炽烈之势。
  极赤。
  极焰。
  极烈。
  成烽火之赤。
  就烽火之焰。
  达烽火之烈。
  秦十五此刻,已不得不做一件事。
  ――战斗
  ――与拔剑。
  战斗需要拔剑,拔剑意味着开始战斗。
  与枭雄任首之战斗。
  他自腰间拔剑,剑出,做清吟之声。
  那柄剑整身细长,好似一条白龙,剑身边缘密密麻麻但整齐有序地附着极多尖锐的铁刺。
  好像深深镶嵌乎于剑上。
  风流剑客。
  与纵横剑。
  剑与人,人与剑,自拔剑那刻,已密不可分。
  或者说从来没有分开过。
  剑代表了人,人本身就是一把剑。
  风流人。
  纵横剑。
  纵横人。
  风流剑。
  风流纵横剑。
  纵横风流人。
  秦十五不偏不倚,一剑刺向狰狞可怖的烽火/鬼火/烛火?中央。
  破空之声。
  那簇烽火像极了一个单眼叱咤狂魔鬼,秦十五就朝那唯一的眼睛刺去!
  干净。
  利落。
  风流。
  倜傥。
  潇洒。
  那火顿熄。殊未料到,自从被秦十五一剑刺过去,四散的火星又燃烧起来,一齐朝秦十五攻/燃/烧去!
  这样看来,倒不像是秦十五给了这团烽火致命一击,反而似乎是他帮助烽火四散开来以便更好多角度攻击自己!
  面对此时星火临门瞬间片刻的场面,一般人也许会急退。
  可是他是秦十五。
  他是风流剑客纵横剑。
  遇到困难,他更乐意哼个小调,潇潇洒洒快快乐乐风风流流地直面解决。
  于是,他不退反进,朝那群火乱舞的场面冲去!
  他这一起极其潇洒。
  并不是潇洒地送死。
  而是潇洒地应对。
  他这一跃的瞬间,亮剑边缘的几条坚铁锐刺突然蹦将出来,连着身后细长的铁链,跟随他一起冲向这些正在咆哮的烽火。
  他至火处。
  铁链锐刺入火骨。
  同时。
  准确。
  丝毫不差。
  适才分散开来的火花数是十六。而这剑身喷薄而出的铁链与尖端铁刺亦共有十六。
  悉数命中。
  烽亡。
  火灭。
  魑魅魍魉尽逸去。
  秦十五这一跃,剑带起的铁链刺皆刺灭了烽火的火光。他本人趁着这一起,又跃上了知府厅内更高的一个屋檐。铁链“嗖”地重新回归剑内,锐刺也附上了剑身。
  乍时月光再现。
  星耀。
  剑,连同刺,一齐映着月光,亮了亮。
  任公子此时还未转身,但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也亮了亮。
  于重现的月下。
  秦十五击破任首之一击后,本已安全。
  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危机未消。
  杀机未泯。
  问:
  杀机于何处?
  危机在哪方?
  不妨先问一问:
  ――烽火灭后,有什么?
  狼烟。
  正是狼烟。
  一缕缕狼烟向苍天升去,又何谈险境?
  正因奇异,故不寻常,遂速危机,乃之险境。
  这令人发指可怖的便是,这些烟没有悠悠而腾空直上,而是向东扭转,急速朝秦十五扑过去!
  值此之际,西风凛冽。
  这十六缕狼烟迅速合并,与之前的烛火变烽火一般,迅速扩大,笼罩秦十五。
  月华下。
  清辉遍地。
  自任公子的视角看去,檐牙上不见秦十五,只望一团狼烟飞旋。
  任首之又微微一笑。但身体依旧没有转过来。他的剑,也未触及刘空烟的肌肤。
  他是正在品这一场好戏而无暇杀人,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自身处其中的秦十五看来,四方皆是灰黑色的烟雾缭绕,这时,前方的烟障倏忽停顿,随后从那烟屏上射出数十剑/箭!?
  以何为剑?
  以何为箭?
  乃烟剑也。
  乃烟箭也。
  不管烟气形成的是剑还是箭,他们此刻都刺向秦十五!
  目标一致。
  这就够了。
  凶狠地。
  毒辣地。
  渺茫地。
  迅疾地。
  凭着这数十箭、剑,足以前前后后杀死秦十五上百次了。
  秦十五变了变脸色,但依然冷静,镇定中夹杂几丝挑逗,沉着里不缺一道风流与七分潇洒。他眼中霎时射出厉芒,然后他――
  ――弃剑。
  弃剑?!?!?!
  大敌当前,他竟然弃剑?!
  只见他将手中出鞘剑往上方一扔/一掷/一抛/一丢,剑上升,便没于烟网雾栏中,随后他双掌合十,迎上这射来的烟箭与烟剑。
  ――便是以手迎上!
  剑虽为烟所聚,但不改玉龙之锋利。
  箭虽为烟为铸,但不易镞刃之锐急。
  而秦十五难道企图用这双肉掌,去与玉龙镞刃竟相搏斗抗衡么?
  秦十五当然没有一双铁手。
  所以他也不会做这种把自己送到刀口上的活儿。
  他当然是用招。
  用他风流剑客纵横剑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绝学――
  ――长风销魂剑。
  以气御风,以风为剑,以手为柄,乃长风销魂剑。
  风流长空剑。
  销魂彻骨风。
  依旧纵横。
  依旧潇洒。
  依旧是纵横剑客风流剑。
  不改的是纵横快剑风流心。
  长风销魂剑对烟剑/箭。
  风对烟。
  销魂对凶辣。
  由此观之,孰胜孰败,胜负已知。
  因为纵斜烟横雾再张狂,遇风也只得逸散。
  因为任兵剑再凶狠毒辣,也会被销魂蚀骨。
  交手只一瞬。
  自任公子的方向仰观,这一瞬之间,不过是剑光一闪,一剑自烟雾中出,随即而来的便是烟雾尽去。
  金戈铁马破尘烟。
  秦十五仍立在房檐上。
  剑坠了下来。
  他执剑。
  白衣。
  风流。
  潇洒。
  外界看来是这般轻松,又有谁能知道刚才经历了场惊险频生的战斗?
  是以局外人永远没有局内人苦,也永远无法了解局内人的内心。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各抒己见而已。
  但局外人又往往能不为情感所左右,敏锐地窥探、观察出情势的发展。
  所以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你可以把一件任务做到最好,但永远做不到完美。
  秦十五战烽火。
  ――月出剑光熄烽火,云间碧波照东流
  秦十五战狼烟。
  ――浓雾染柳水澹澹,金戈铁马破尘烟
  两次交手,秦十五皆胜。
  止住了这里的“狼烟烽火”,那大宋北境的“狼烟烽火”又何时停止呢?
  战事依旧吃紧。
  狼烟烽火何时休?
  成王败寇尽风流。
  那今宵呢?
  谁是成王,谁又是败寇呢?
  蜡炬未老,会不会红颜先衰?
  他竟然此时想到了唐梦。
  他心里竟然有点悲伤。
  月光仍亮。仍皎。仍洁。
  星星点坠。
  秦十五静了静。
  任公子也静了静。
  秦十五虽胜,但心里明白,对方仅用几滴残蜡烛火便逼自己使出了两大绝学破解,更何况对方尚未亲自与之对决,武功高绝程度,令人匪夷所思。
  ――这个人,是我见过最棘手的人。
  ――不过,既然是他,如果他没有如此本事,反而枉号称“谈笑间戏谑杀人”的一代枭雄了。
  秦十五想着,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下竟然笑了笑。
  就在此时,任首之转了过来,他依旧那么从容不迫,悠闲自在,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他看着秦十五,笑道:
  “风流剑客纵横剑,果然名不虚传。秦先生的武功与应变,任某人佩服。”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秦十五觉得,这任公子极其有王侯将相天下枭雄的气度与礼节,他也不敢怠慢,深深鞠躬回礼:“任公子言重了,您阁下拨一拨残烛,便是两招“烽火传奇”与“狼烟天下”,功力高深可见一斑,”说罢笑笑,“要不是只为先掂量掂量我的分量,恐怕在下早已死了百八十回了。”
  任公子回之一笑:“秦少侠这可是抬举我了。既然您是聪明人,那任某人可就开门见山了,”他用舌头轻轻舔舔薄唇,“今天这件事,秦兄是不是可以不管不顾,继续兀自风流逍遥去?”
  秦十五的回答直接了当:“不可以。”
  任首之倒是一怔,旋即又道:“恕任某愚钝,无法理解先生所言。”
  秦十五道:“杭州副知府刘空烟虽是一代清官。不过他是不是清廉我可不管,就凭他管辖杭州东街,一直让辰星舞楼作为清清白白的舞楼,没有变成青楼妓院,保护了许多女子的清白与自尊。”他坚定地道,“就凭这一点,我就要保护他。”
  任公子竟笑了笑,笑得很从容:“原来秦公子的红粉佳人在辰星舞楼,这你放心,我明天,不,立刻,出重金将您的红颜知己赎出来,让你和她远走高飞,风流快活,岂不美哉?”
  秦十五摇头,摇得很无奈,好像知道拒绝这样一位有气度,有礼节,识大体的年轻人很不对,但依然不得不拒绝:
  “任公子,我既然名头上叫风流,那么平生自然最喜欢和女子接触,在我看来,男女应该不论尊卑贵贱,每个人都是人,每个人都有他/她自己的尊严。不单单是我思慕的那位,这天下每一个女子都是如此。刘空烟素来为人正直,在杭州东街一带建立了极好的风气。今他若是一死,只怕辰星舞楼便难保太平了。”
  他不等任公子说话,又道:“任公子,我知道,您杀刘空烟是为防止绝剑门的人来联合他对付你。只可惜,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我也有缘由,你也有起因,我们的想法刚好是矛盾的,看来今日你我都不得安生了。”
  任首之执剑的手紧了紧,明眸中瞬间掠过一丝阴霾。他笑道:“秦兄,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你就算救下现在的辰星舞楼里的女孩子,天下也有数以万计的人你是救不了的,有人享钟鸣鼎食,就有人处于水深火热,有人一举首登龙虎榜,就会有人数载颠沛流离,秦兄风流潇洒一世,难道这点也勘不破么?”
  秦十五苦笑道:“人性都是复杂的。任谁也都有自己的执念,我纵风流,也难免有些执念,必要时需要为执念而活,而战。老实说,对付你任公子,丝毫没有胜的把握,只可惜这就是我的选择。”
  任首之执剑向秦十五再次深深作了一个揖,道:“秦兄请了。任某也想领教下风流剑客纵横剑。”
  微风拂过,二人额上的发丝迎风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