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战且狂

  只见:
  一个人。
  一匹马。
  称它为马,不知是抬举了日行千里的良驹,还是贬低了驰骋疆场的青骢呢?
  朔觞眼前正“咯噔咯噔”走来的兽,首级是马儿头,却于双耳间矗然生立着一支约三尺长的四棱独角,那角竟在日光下隐隐泛着青霜色。兽的环颈处系一串骊珠色的碧环,环环相扣,末节挂了个时刻在摇晃的淬金响铃铛。它的四肢虽与爬行动物一致,但分别是驼腿,马肢,虎掌,鹤脚,且长短相同。背部与腹部如猿背般布满深棕色的毛发,臀缘极不协调地翘起一条龙尾,这番相貌不免令人魂惊胆落。街两边的路人大都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望着这个奇异的畜牲/坐骑/妖孽正缓缓“咯噔咯噔”悠然自在地行走在万人空巷的大街上。
  马背(也许应该称为猿背)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满头波浪大卷发,脸上苍髯如戟的男人。
  这人卧坐于宽大的猿背上,在喝酒。
  他喝酒的样子令人舌桥不下。
  怎么?
  我们普通人喝酒饮水,或者大凡食用液体类的,都是以吞咽的方式。斯文一点的是左手慢倒入嘴中,右手以袍袖掩面,再豪气一点的无外乎是鲸吞虎咽狼大灌,痛饮金樽破觞杯。豪气干云,义愤填膺。
  但这个人不一样。
  他是大口大口地在“嚼”酒。!?
  嚼酒!?
  咀嚼。
  他用力地、痛快地、放肆地咀嚼美酒。
  以牙为兵,以舌为辅。
  用力。
  痛快。
  酣畅淋漓。
  潇潇洒洒。
  狂狂妄妄。
  前朝梁山好汉当年乃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义气不减,怒气冲天,豪气干云,浩气如虹。而如今的这个人却/竟在大口吃/嚼酒?!
  这人一头卷发在光影交错下映着金色的波澜。也不知他是一生下来就随了这金发,还是霞光万道渲出来的这一头鎏金神辉呢?
  不知道。
  但这一头飘逸磐曲的长发丝却遮覆了这狂人大半边脸,使得人们难以透视他的眼,眉,鼻梁,人中等窍处。
  不知是少年,中年还是老年?
  这人有一股气场。
  朔觞适才就是为这股气场所撼。
  一股狂气,一道妄气,一身傲气,一片放纵不羁桀骜不驯的大气。
  他的背影大有昔日楚狂之风。
  楚狂者,接舆也。
  战国接舆佯狂避世,曾迎孔子之车而高歌。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接舆之狂,天下狂哉。
  此人之狂,四海狂矣。
  不过旧人剪发易服,今人一头狂丝。
  旧人称陆接舆,今人之名乃李接舆。
  今人乃是一代狂雄。
  只是不知飞扬跋扈为谁狂?
  马上的狂雄高吟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也不可待。
  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已乎已乎。
  临人以德。殆乎殆乎。
  画地而趋。迷阳迷阳。
  无伤吾行。吾行却曲。”
  他高歌时头仰天,金丝披了下来,现出苍白的脸颊来,眼神透着一股狂妄桀骜的霸气来,他的眉弯弯的,很淡,很浅,很轻,像女子的远山黛眉。
  晴空下。
  朔觞乍见那一张俊颜。
  那一张有点沧桑,落寞却依旧十足狂妄的脸。
  谁与他对视,谁将遭蔑视。
  他狂得起。
  他傲得起。
  他战得起。
  他蔑视得起。
  他一直在吃酒。大口嚼酒。
  从未止步。
  他醉过吗?
  如果他醉了,也是一定要和青莲诗仙李太白在九天银河俯视众生,带着逍遥又轻蔑的口气歌语欢笑,淡看千千万万世俗生离死别,功名富贵。
  他有没有过对剑起舞?
  就算没有,他的心中,也一定有一片诗与剑的海洋,得以海阔信步。
  他行走,骑着天下最特殊诡异的兽,披着日月,鞭打着三山五岳在前方开路,携着天上最最最高贵无暇的仙子一同前行。
  我们常说自然是万物之源,万灵之主,可这个人,这个狂雄,这个李接舆,却好像/竟然奴役着自然,调教着万物,踩踏着天下千古,蔑视着一切法则与伦理。
  富贵功名,他瞧不起。
  离合悲欢,他蔑视。
  武功排名,他轻视。
  美女金银,他傲睨自若睨。
  这世间的公道,这世间的邪道,他一概轻蔑,倒不如说,他蔑视这世间的一切。
  目上无尘目下空。
  这样的人,不拘于时,不为道义伦理权势所绑缚,倒也活的潇洒。
  他乃一代狂神,一代狂魔,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他的心。
  除了几个人。
  ――他的红粉佳人香山红叶左念秋
  ――他的结义兄弟、们。
  这俗世,他毕竟还是沾了沾,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心境。
  因为他结交的友,本就无暇。
  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无暇洁白纯真的人或事?
  如果有,他/她(它)在哪里?
  如果没有,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只是唯一确定的应该是,不论是不是,有没有,我们都应该为自己而活,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出自己的世界,方能无悔。
  这不是世俗标准的无暇,这是我们自己追求的纯真。
  朔觞正要向狂雄行礼,但被李接舆一手拦下,狂雄不拘俗礼,开门见山,大大气气直道:“阿秋可是往那里去了?”
  朔觞道:“是。”
  他素来知晓这李伯的狂气与品性,故也不废一词。而且想来狂雄是前往去安慰念秋姑母的。
  狂雄桀骜道了一声:“好。”又嚼了一大口酒,一拍那神兽的头,那“马”便向刚才左念秋驶过的方向走去。
  狂雄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过除朔觞之外的四人。
  朔觞对同行的四人拱手道:“李伯一向行事如此,望诸位莫怪。”
  陈阡陌豪笑道:“无妨,今日一见狂雄果真名不虚传,狂雄之狂,令人心慕。”
  朔觞一笑,倏忽又凝神,似乎正在认真听什么。突然他神色不变,但语态紧急:“是箭簇破空之声,愈发近了,大家小心!”
  众人悉变了变脸色。只见东南方向几个黑色的小点,待近后才看到原是五只三棱快箭飞射过来!
  萧晓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快速。
  他也的确是全场最快的。
  他凌空一跃,已闪至路旁的酒楼顶上,那快箭遂射空。
  刘伶俐一急。
  急了就容易犯错。
  她直退。
  箭直钉追。
  她退的路,正是箭镞直钉的路!
  这只箭好像与她天生的宿仇恩怨,上穷碧落下黄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哪怕其间千二百里也总之一定要射杀她方肯罢休!
  不过刘伶俐并无碍。
  不是因为她退的快,也不是因为快箭中途失了力道。
  是陈阡陌陈大侠救了她。
  他阻下了正要与他接吻的一只美丽活泼好动的三棱快箭,并以气力内功御箭,使这只箭撞向了射杀刘伶俐的那只箭。
  花冷无香。
  月冷无狂。
  箭冷无情。
  两箭相交,两虎相斗,两败俱伤。
  箭折。
  折箭。
  箭断。
  断箭落地。
  落地无声。
  很难想象,有人竟然使用如此轻的箭,发出如斯巨大的劲道。
  快箭似剑。
  惊弦裂苍穹。
  这只足够震裂苍穹的箭/剑,飞速射向正在笑苍天笑苍穹笑三生还笑得那么孤寂的萧天浅!
  萧天浅此刻,此时,在此存亡之际,抽出了他的兵器。
  一对鸳鸯钺。
  双宿双归。
  此情脉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举案齐眉之情。
  爱之深。
  爱之切。
  爱之欲罢不能。
  伤之重。
  伤之极。
  伤之痛。
  伤之彻骨心扉。
  此时萧天浅的心里,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伤多一点?
  如果是爱多一点,那么爱之击能不能承受飞镞之力道?
  如果是伤多一点,那么伤之恨又能不能阻碍这亡命一击?
  不知道。
  我们也不必猜测了。
  因为萧天浅不会告诉我们。
  他的鸳鸯钺适时/及时/完美地钩下了快箭。
  既然萧天浅挡下了这一箭,阻下了一击,我们就把这答案继续留在他心里吧。
  箭如急湍。
  急湍如箭。
  箭如猛浪。
  猛浪如箭。
  急湍似箭,猛浪若奔。
  惊涛拍岸,一触即发。
  对于朔觞而言,此际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乘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对于朔觞而言,他此刻便是一个无畏无惧的弄潮儿,正要解下上衣,露出膀子,去斗一斗风浪,破一破苍穹惊涛!
  朔觞这样的人好像生来就是要去面对危难与险阻的格局,风起云涌的时局,千里江河决堤喷涌的时刻!
  他如果是龙,也是一条在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江东去浪淘尽下欢乐戏水的游龙。
  他如果是鲨,也是一只纵横海底我主沉浮掀起千层浪的巨鲨。
  可他是人。
  就算他是人,此情此景,他也是一个要拜会水中波神,决斗沧海蛟龙,力挽狂澜的勇士。
  更何况,与他并肩的,还有他的剑。
  赤霄剑。
  君临天下。
  赤霄剑出。
  奔腾相排拶,龙凤交横飞。
  游龙负云气,风华绝天下。
  朔觞和赤霄剑,与这一只惊涛箭,做一场舍生忘死的决斗。
  剑回。
  峰回路转。
  箭断。
  箭裂。
  交手之前是黑云泼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交手之后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长虹贯日,雨后初晴。
  在两只断箭还未落地时,朔觞一连两脚踢出,两只断箭向出箭人的方向飞去!
  朔觞回首(他永远都站在最前方),本想看看朋友们的安危,不料一回首,突然看见一只射空的箭余力未消,飞向一处摆地摊的一个老者!
  精准,无误。
  目标就是他!
  千钧。
  一发。
  危机仍存。
  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而言。
  于朔觞一行人而言。